第二十一章 送行(一)
第二天一早,山东大叔装好了给连部拉的货,就得赶着回去了,临走时把河南小伙叫到跟前,扔给他一包烟吩咐道:“你小子反正也是扒车混票,就别忙着先走了,今儿晚上搭把手把你江哥一家给我妥妥当当地送上火车,听到没!” 说着又扬手止住要发表异议的宝然爸:“你别忙着搭腔!我知道你锻炼好啦!结实啦!不是那鸡都逮不着的文弱书生啦!那也别跟这儿逞能!要光是你自己我才不管,挤挤坏不了,顶多再瘦回去!那不是还有我干闺女嘛!可得给我看好喽,回来毛都不能少她一根儿!” 河南小伙儿在一旁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您放心,那就是俺哥俺嫂子,保证护得严严实实的!俺都看好了,把江哥一家送上车,回头正好赶上往上海去的54次,只要混上去俺就可以直接到家啦!” 宝然爸一想也是,拍拍小伙子厚墩墩的肩,“那好啊,江哥就指望你了!瞧见没,最重的那两个包就归你了啊!” “没问题!再加两个俺也扛走了!” 、 送走了山东大叔,大家伙儿顺道出去大采购,这回连宝然母女也出动了。主要是吃的,爸爸讲路上闹不好得走六七!天,于是买了厚厚一摞脸盆大小的馕,这东西解饥耐饿放不坏,是旅途中最好的干粮。又买了些苹果梨之类,再就是葡萄干哈密瓜干等干果。宝然妈又指点河南小伙扯了块儿大红色的条绒布,“就算又两个钱,也不兴空手去接媳妇吧!” 一行人满载而归,饭也顾不上好生吃又七手八脚整顿行李。 赵老爷子睡一觉醒了酒又做深沉状,抱了宝然在怀里默默无言地看他们忙,只在大家收拾妥当后淡淡地吩咐烧开水,挨个儿烫脚。 想想未来的日子,大家老实听话,纷纷脱鞋袜挽裤脚,连宝然也被mama摁着烫了一回。 、 都收拾利索了,虽然天黑还早,大家也得离开了。一堆行李得扛去车站,进站,候车,验票,这时节火车站乱得很,不确定因素太多,谁敢可钉可铆卡着点儿去?赶早不赶晚。 赵老爷子对离别表现得很漠然,意思意思地摆摆手就算了,连门儿都懒得出。倒是宝然爸走出好远又回头望了望,轻轻叹口气。 、 火车站人头攒动,嘈杂非凡。 前世江宝然不知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到了火车站,才知道中国的人多。 这话太有道理了。江宝然虽然是个无事绝不出门的性子,前世里求学,工作,探亲,也是转遍了大半个中国,印象中火车站这种地方,每时每刻都是熙熙攘攘乌乌泱泱乱糟糟的,似乎全国人民没事儿干都喜欢聚集在这里,南腔北调,东奔西投。 作为一个天性保守,不爱惹是生非寻刺激的传统女性,江宝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地方,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又因为大家都是过客,都是打个照面后基本一辈子永无交集的陌生人,在保证了自己的旅途顺畅以及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人性中恶的一面往往会被肆无忌惮地放大。搭帮结伙的紧抱成团,孤身独行的戒备谨慎,争夺欺诈,逞强凌弱,冷漠无情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时的乌市火车站陈旧简陋,没有自动扶梯,没有电子显示牌,更没有宽敞整洁的候车大楼和配套齐全的服务设施。通知全靠广播和各种真假难辨的口头传言,进站秩序也仅凭候车室进站口的几只铁栅栏和几个声嘶力竭凶狠暴躁的工作人员。 宝然他们来得很早,还有更多的人来得比他们更早,后面持续不断地还有更多的人继续涌来。又脏又乱的候车室一角,大小四个人守着一堆行李,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又渴又累又饿,爸爸同河南小伙背过身勉强遮挡着,mama给宝然喂了一回奶,又从捂在怀里的行军壶中倒出点还不算太凉的水,泡了几片饼干给她吃了。大人们都强撑着。 河南小伙儿耐不住饥饿,撕了半只馕狼吞虎咽塞进肚里,居然一口水没喝,江宝然几乎听得见那又燥又硬的馕饼嘶嘶啦啦划过他干涩的喉咙。倒不是舍不得水,虽然去开水房要穿越过千山万阻困难重重,在这个时代开水还是管够而且不要钱的,他们是怕喝了水要上厕所。 乌市火车站早期的厕所在站外,得绕好远出去,前世江宝然见识过一次,不堪回首,现在只会更差。再者两个男人也不敢轻易离开,弱女幼童一大堆东西不说,谁知道前面什么时候就开始检票放行了呢?虽然离开车时间还早,但这种地方,说不定的事情太多了,小心总是好的。 爸爸和河南小伙如两尊门神在前面挡着,mama抱着宝然,头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宝然在室内嗡嗡扰扰的声音和烦杂憋闷的污浊空气中昏昏沉沉。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开始聊天打牌,吃喝抽烟,干什么的都有。 、 忽然,长长的队伍前面传来一阵sao动。 “检票了检票了!” “进站了进站了!” 辨不出是真相还是流言,滚滚如雷鸣般在人们口中迅速流传。坐着的人都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更多的人纷纷忙着把大大小小的包袱往肩上扛,往身上背,往手中提,呼儿唤女,招友携伴,帮扶着,议论着,勉强抵抗着前后左右的拥挤涌动,焦躁紧张地等待着队伍向前挪。往往等上好半天,队伍依旧毫无挪动前行之意,实在撑不住了,犹豫着观望着,再把行囊放下来,揉揉臂膀,或者干脆就坐在行包上,继续等待。 如是者再三,还未开始进站,已将人折磨得筋疲力尽,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地紧绷着,随时预备着号角响起,立刻冲锋。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队伍开始缓缓向前挪动,检票口真的开始放人了。如开了闸的洪水,人群喷涌而出,越来越急。耳边只听得脚步声杂沓,等候时压缩拥挤的人群在奔跑中渐渐拉开了距离,大家在此刻纷纷显示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再重的行李也止不住那些迅猛的身影和飞奔的脚步。 检票员已形同虚设,好在他们早已熟门熟路,身手异常敏捷地后撤,远远避让开,以免被夺命般狂奔的人潮吞噬。 、 河南小伙果不食言,自己简单的行李打得结结实实如一个小炸药包般背在背上,将最重的两只包袱系在一起,抬手一扔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又劈手夺过宝然爸手里的两只旅行袋,只简短说了声:“江哥顾好嫂子!” 英勇地埋头冲进人潮。 宝然爸也来不及多说,接过宝然妈手里的行李,催促她:“快跟上!” 宝然妈空出了手,一手护着牢牢兜系在胸前的女儿,一手紧攥着背后的背包带,紧跑着随在河南小伙儿身后,宝然爸随后跟上。 进了站台,河南小伙儿也有些喘,边跑边回头跟宝然爸确认:“江哥,8车厢8号9号!是不是!” 宝然爸眼镜儿都快跑掉了,努力仰着头,“对的对的!右边!再往右边,靠车厢头的!” 、 一行人气喘吁吁找到车厢,到了门前又是一番推挤拥堵。 河南小伙儿身量不高,胜在强壮结实,如一头小豹子在前面横冲直撞,人疙瘩中杀出一条血路。宝然妈也顾不得背包了,两手虚拢护着女儿头脸身躯,宝然爸在人缝儿中拼命拽着行李不脱手,用不甚厚实的身板儿努力贴紧老婆断后。 顶着大盖帽的列车员拦在门口厉声断喝:“车票车票!都把车票拿出来!” 河南小伙杀到跟前将头向后一甩:“车票后边儿!” 鼓鼓囊囊的行包挡在胸前,列车员根本见不到他的脸,顺其指示向后看,目光依次落在宝然妈怀里的小脑袋和后面明晃晃反着光的两只镜片上,摇摇头白手套一摆:“赶紧的,先上去吧!” 、 进了车厢找到座位,安置行李物品,又是一通争抢叫骂。 宝然爸从寒气逼人的露天站台上乍一进到车厢里,热乎气一扑,眼镜上顿时蒙上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赶忙摸索着将手里的行李靠边放下,摘下眼镜来擦。等他把眼镜擦好重新戴上,就看见河南小伙已经和对面一位旅客对上了阵。 对面坐着的是个中年汉子,漆黑粗壮,满脸大胡子,穿一身陈旧肮脏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他似乎是早就上了车的,翘腿坐在对面靠窗,手里已经优哉游哉地捧上了冒着热气的大茶缸。 这个坐厢头顶的行李架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看样子都是那大胡子的。 河南小伙蹬着座位就开始往上面甩大包,大胡子不乐意了:“哎哎!说你呢,干吗呢?有你这么放行李的吗?把我东西压坏了怎么办!” 这人语气可不怎么好,河南小伙儿脾气也冲上来了:“俺还想问有你这么放行李的吗?这一坐厢四个位儿呢,都给你摆满了别人儿怎么办?怕压着就把你那些包拿下几个来!” “呦嗬!小子人丁点儿话挺大!老子先上来,行李就这么放了!还不爱动了,你敢往上摆试试!” “怕你不成!俺今天还就往上摞了,压着算你倒霉,自找的!”河南小伙针锋相对,弯腰一使劲就要动手。 大胡子把茶缸往小桌上一墩,起身按向河南小伙的两只胳膊。 两人僵持住,都是脸红脖粗,如斗牛般互相瞪视着,运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