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
秋高气爽的天气，舒爽而惬意。 抬起头，便可以看到宫墙上的天，蓝得象一汪沉静的湖水，时有南飞的大雁结队成行掠过，便是在湖水中游曳的鱼群。 佟正恩羡慕的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雁，很想插上翅膀，随它们一同飞去。 在宫里有多久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这个偏僻的院落里，才知道原来宫中还有这么简陋而污秽的所在。但稀奇么？一点都不稀奇。 说什么龙子龙孙，一样都要吃喝拉撒。每一天送来的恭桶，都是同样的臭不可闻。但贵人们是不愿意闻这样的臭烘烘的东西的，于是每一天天不亮的时候，就会有专门的车来，运走这些污秽之物，而换下的脏桶就要进行清洗晾晒。 看看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恭桶，那就是佟正恩每天的劳动成果。 还记得第一天来的时候，一看这情形，他当时就吐了，怎么也不肯拿起刷子，去干这样污秽的活计。可是这是宫里，哪里由得他？ 首领太监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让人把他绑到了屋里。当时佟正恩是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算的。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骨气，也低估这些阉人的手段了。那一天的经历，他不想回忆，只是从那屋子里出来之后，他就老老实实的开始干活了。而这一干，就直到如今。 开始，他还存着几分希翼，想天下大赦，或者是王朝颠覆，他可以趁乱逃脱。但时到如今，大魏王朝太太平平的屹立不倒，连些象样的小蟊贼都很少听说。 倒是有些值得歌功颂德之事，不时流传到后宫这个冷僻的角落。 比如最近的一件大事，是从前的四殿下，而今的四王爷在镇守西南时发生了地龙大翻身的惨剧。但四王爷一马当先，爱民如子，极力救治百姓，很得好评。 只是好人不长命，在抗灾中四王爷给泥石流埋到了山底下，连尸首也找不到了。但奇异的是，就此之后，大地安稳了。 人人都说是四王爷舍身殉国，以龙制龙，才压住了这场大灾劫。但佟正恩却很不以为然，这是四王爷死了，才有这么多的好话。如果他不死的话，只怕流言就要换个版本了。 在朝堂这点子事上，佟正恩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自负的。他平生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害得他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佟正恩发誓，他无论如何不会让那个丫头有机会活命。谁知道她会跟当年的三殿下，当今的皇上有那么深的渊源？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佟正恩想，也许他最初就不该上京来赶考，根本就不应该得中榜眼，更不应该认识杨婉真那个贱人。 他忿忿的想着，皇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年，要不是杨婉真故意勾引自己，让他狠下心来杀妻灭女，后面的一切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其实他得中榜眼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没有根基，但凭借自己的努力，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想想当年跟他同届的那个探花张希文，现在不也做到户部侍郎了？官虽不大，但人家过得多安逸？ 去年新年时，他们这些苦役之人也难得可以到院外走动走动，他远远的在过道上瞧见过进宫朝贺领宴的张希文一眼。他可比从前富态多了，听说续娶的妻室不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富贵之气。 回想当年，他们得中之后，因为都已经有了妻室，本是没资格去赴那选婿春宴的，但佟正恩多了个心眼，抱着结识贵人的念头一起去了。当时他还力邀张希文同去来着，但张希文却怎么也不肯。要是那时，他拉自己一把，或是自己没去成该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认识杨婉真，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想想他的前妻，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虽然生得没那么美貌，但也是清秀佳人，但她最大的好处，是真心实意对佟正恩好。少年夫妻情意深，这是佟正恩这些年才渐渐想明白的道理。那时候，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把她推进水里了呢？ 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生活总是很苦。 那一年爹娘因为贪心，克扣了旁人送来打制金银的东西，原以为人家不会发现，谁知那家主竟然如此精明，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可是贪来的钱财全家人早已经吃喝一空，哪里赔得起？百般无奈只好远走他乡。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佟正恩至今都还心有余悸，在他们全家给逼得走投无路，几乎快死的时候，是善良的岳父收留了他们一家子。不仅出钱给佟李氏治好了病，还收留他们，给他们个落脚的地方。 起初，佟家人是很感激的。 可是很快，佟家人就不平衡了。同样是银匠，为什么岑家人的日子比他们好过那么多？ 岑家有个独生女儿，长得可真不错，听说学问也好。只是那小姑娘很是精明，并不如她父亲一般好糊弄。但只要是女孩儿，就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可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佟家人就凭这一点，算计上了这条大鱼。 那几年，佟正恩可真是夹紧了尾巴做人，本来只有三分爱读书的劲头，足足做出十分。幸好，朱桥镇上的读书人本就不多，所以他很快就脱颖而出，赢得岑小姐的注意。 最终，如愿以偿得到这位******了。一个赘婿的身份算什么？只要能过好日子，改姓他都不在乎。 只是他没想到，岑凤莲会对他这么好。不仅生活中处处照顾，还不惜重金的供他读书上进，这让佟正恩原本的野心也渐渐膨胀起来。 他是幸运的，很快就中了举人，虽然在进士考试时失败了一届，但京城的锦绣繁华已经迷乱了他的眼。 又三年后，他终于金榜提名了。 但此时佟正恩的野心已经越来越大了，他想三妻四妾，他想平步青云。但此时，赘婿的身份却把他绑得死死的，没有妻子的同意，他就算位极人臣，也不能随心所欲。 所以，在遇到杨婉真之后，他动了杀心。 如果妻子死了，他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真真是一家人，连爹娘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并且主动建议，佟正恩顺水推舟就这么去做了。 他原本没想着要杀死女儿的，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变故，他只得狠心把女儿拿来作威胁。只是在女儿大哭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为了斩草除根，不让世人记着自己的前妻，他把女儿也扔进水里。 也许是报应吧，他的孩子全都没有保住。杨婉真生的两个，大嫂王氏的那个，统统都死了。 但这是佟正恩的错吗？ 他不承认。错在杨婉真，错在爹娘兄长身上。是他们引诱了他，教坏了他，所以他们没有好下场，都是活该的。 前年春天，佟正义死了，死于一场风寒。他在舂米时出了一身大汗，贪凉冲了井水，结果当晚就发了高烧，拖了三天咽气了。 佟正恩听到消息时，只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活该！” 要不是他烂赌，怎么会连累自己频频出错？起码最后不会过那样一段节衣缩食的日子。 佟李氏死于上一个新年，她是半夜里嘴馋，偷喝了供奉的灯油活活把自己撑死的。听说死时四肢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只肚皮鼓得老大。 佟正恩听到这消息，只冷哼一声就不出声了。有什么好说的？她那样的清闲都活不下来，也只有活该而已了。 后来有人打趣的问他，“你家人都死了，你怎么不死？” 佟正恩才不要死，他要活着，活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最后，或许皇上看他可怜，会把他的“宝贝”还给他，让他得以全尸安葬。下辈子，他好再做个男人。兴许，还能找到岑凤莲这样的好妻子。那时，他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过错了。 远远的，宫外传来鼓乐之声，佟正恩有些奇怪，今儿又不是过年，又不是过节，怎么会敲锣打鼓呢？ 外头有小太监兴冲冲的跑过，佟正恩拦住询问，“这是干什么呢？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那小太监是新来的，还不认识这位身形佝偻，形容苍老的老公公是谁，很和气的告诉他，“仁善公主回京省亲了！皇上有令，打赏六宫，人人有份。公公，您快去领赏吧，晚了可就没有了！” 佟正恩闻言，顿时也往外跑，有好处怎么能不拿？只是跑不上三五步，他就得停下来喘口气。但打赏的信念却支撑着他，一直跑了过去。 才进御花园，就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件鲜红的新衣，骑着匹白玉般的小马在御花园里飞奔。 佟正恩吓了一大跳，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里如此行径？可是小姑娘的身后，还有两匹高头大马在跟着，两个俊秀的少年一左一右护持着她， “珠儿，珠儿慢一点！” 珠儿？似曾熟悉的名字让佟正恩心中莫明一紧，而那两个少年的眼眸在秋阳下闪着奇异的琉璃光。 他们不是宫中的孩子，他们是谁？ 出神之间，那匹白马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忽听小姑娘一声惊呼，似是吓到了。 “珠儿别怕，别看了！”年长些的少年迅速打马挡在红衣女孩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与此同时，在佟正恩面前洒下一把金钱，急速低语，“快些走吧，别惊着我meimei了！” 佟正恩看着附近已经冲出来的御林军，心知这年轻人是好意，赶紧趴在地上捡起金钱，就往回跑。 可是跑了几步，他忽地想了起来，那眼睛！那是害了他仇人的眼睛！ 佟正恩脸色大变，不觉顿住脚步，回头张望。只可惜，年轻人已经跑远了。 但御林军抓到他了，“这种地方，也是你来得的么？冲撞了仁善公主的公子和千金，你担当得起吗？” 什么？佟正恩不可置信的问，“仁善公主？她是木乔？” “放肆！公主是名讳是你这丑八怪能叫的么？要不是皇上下旨，不许给公主添烦恼，你现在就该人头落地了！不要让我见到你第二次，快滚！” 刀光一闪，佟正恩本能的吓得立即掉头，一口气跑了回去。 木乔是公主？她怎么会是公主？ 听他不住喃喃，同院的太监嗤笑不已，“皇上登基第三年，就已经册封她为公主了，这是皇上的第一位公主，恩宠最盛。怎么着？佟大人，您想去叙叙旧？” 佟正恩双目紧闭，这辈子，他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但他还心里有一点隐隐的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姑娘一见到自己就惊叫？后面还有人叫自己丑八怪？ 想当年，他佟正恩可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啊？他疑惑着走到水缸旁边，认真的看自己的脸。 就见水面清澈，光滑如镜，映出一张无比丑陋的脸。 脸好象十几年都没洗过了，在深深的皱纹里堆积着陈年的污垢，头发黏腻脏乱得如叫花子一般，发根处苍白了一大片。 这是我吗？这是谁！佟正恩恐慌得不能自己，心跳如雷，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水面忽地一晃，出现一张稚嫩的小脸，“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要把珠儿扔进水里？” 珠儿！珠儿！佟正恩瞳仁骤然凝聚，他曾经有个女儿，就叫珠儿！ 似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佟正恩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手连缸壁也扶不住，整个上半身就缓缓的往水里沉去。 不！不要！佟正恩害怕水里的倒影，更害怕水里的女儿。他想喊人来救命，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能任由那缸水渐渐没顶。 原来淹死是这么难受么？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佟正恩的眼神开始涣散了。 远远的，似乎听见有人惊叫的声音，“这混帐！怎么偏赶上公主省亲的时候寻了短见？可别让人知道，赶紧悄悄拖出去埋了！哼，把他的‘宝贝’烧了，让他死无全尸！” 不要啊，还我的宝贝！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佟正恩最后的心声，他只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