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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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晦气,王千户竟在此次倭寇大举进犯的第一批阵亡军官之列。五月初二,在围剿梁庄白马庙的倭寇时,王千户并标下朱堂、康绶二位百户战死。这距离倭寇三月定泊宁波马迹潭,揭开嘉靖倭变序幕仅两个月而已。初阵便折了主将,乍浦千户所上下皆感惶惶然,不敢越出乍浦城半步。 眼下,乍浦城的主事之人是千户所所属的海宁卫指挥使王应麟。对于这位上官,乍浦官兵毫无信心。就在一个月前的四月初四,倭寇进犯乍浦,被这位王指挥使围困在天妃宫。倭寇落了下风,于是敷衍说“莫要相逼,待海潮涨起我等自会了断”。这位指挥使大人竟轻易被诳过,等他一觉醒来,倭寇早已结好舟筏,逃之夭夭了。正是这批逃倭,在白马庙害了王千户的性命。王千户死后,王指挥使又遣标下协总指挥马呈图带兵清剿,结果又是一败涂地。包括马协总在内,又折了两位指挥,一位千户和数名百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位王指挥使的手段韬略料也有限得紧。 沈小哥就是在白马庙战败后,随王指挥使进驻乍浦城的。因为是由死鬼王千户招募,所以仍划归乍浦千户所,最后分在了孙贵这一旗,好补足兵员上的缺额。掐指粗粗一算,也就半个来月的交情。 孙贵对沈小哥印象极好。这年轻后生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体态欣长,身板略显单薄,面皮倒是生得白净齐整,眉眼周正,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即便在总旗面前,也表现得毫无窘态。虽然穿戴一身大头兵的行头,仍不失一番气度。身为嘉兴人,还能说得一口纯正的南京官话。这在泥腿白丁扎堆的大明官军行伍中,简直就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最难得的是,这后生做事很是认真,不像其他士卒那般浑噩终日。前两日,就连上官潘百户也到本旗询问沈小哥近况,好叫孙贵面上有光了一回。 唯一令孙贵大惑不解的是:这般人物如何肯低就到军中过活?怎奈沈小哥平日里话并不多,也无人敢冒昧发问,是故一直是个谜。 “许是如厕去了吧。”孙贵作如是想。窝棚外头大雨如注,冷风刺骨,除了起夜如厕,谁吃饱撑着愿走出窝棚去被风雨吹淋个精湿? 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还不见那沈小哥归棚,孙贵心弦陡地紧张起来。掉进茅坑了?走错地方迷路了?还是被哪个好龙阳的泼皮破落户绑去遭戏耍了?他在心中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发生的不测。当然,也包括最坏的可能---临阵投敌。 孙贵越想越怕。虽说沈小哥看上去不像偷鸡摸狗之徒,可话又说回来,现如今投身做倭寇的匪徒里也不乏昔日良民,甚至还有不得志的读书人,谁也不敢保证什么。及念于此,孙贵起身,带上佩刀,轻手轻脚地掀开棚帘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冷颤,雨水扑了一面。孙贵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左右一张望,只见长长的城廊上空荡荡的,数十步一燃的寥寥几点火光随风跳跃,宛如坟地里的鬼火,整个城头静得有些可怕。 嗯?孙贵再一细看,突然发现城廊上并非空无一人。在距离自己一引开外的谯楼处,兀自站立一人。那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面朝城外方向一动不动。也亏得谯楼处燃着火把,若是黑灯瞎火地碰上,非把人吓出病不可。也不知是哪个旗的军士,居然如此恪尽职守,实在罕见至极。 “是壬字旗的弟兄吧?”孙贵冒着风雨,快步跑上近前,想询问对方是否见过沈小哥。还没等他再开口,那军士别过脸来先说话了。 “孙小旗,你也冻醒了?” 很熟悉的声音,却不是沈小哥又是谁!? 所有不祥的猜测须臾间烟消云散,孙贵如释重负之余,又急问道:“沈小哥,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作甚?快随我回窝棚,这般站着,莫要淋病了。” 沈小哥齐整的脸上泛起微笑,对于孙贵如慈父般的殷殷关切,他一向感到受用。他回道:“谢孙小旗惦念。我还要站哨,待轮班的弟兄来替,我再唤你们起来。” 这回答倒是未出所料。孙贵奇道:“你这后生倒是老实,只是你看看这城上,可还有别人在?大家伙自在睡大觉,你又何必做戆大?” “就怕倭寇趁黑摸来。这里有人守着,左右有个照应。”大概是怕这样还不足以说服老好人孙贵,沈小哥又抬出上官压他:“前日听说倭寇已经攻到海盐,随时会杀来乍浦,百户大人怕得半死,保不齐会来巡视城防。万一撞见无人站哨,怕是少不了吃上一顿皮鞭。” 沈小哥所言者是上官潘百户,是个痴肥贪狠的莽汉,仗着手头有把子力气,横行所里。前年袭了父亲老潘百户的职位,愈加跋扈起来。麾下十位小旗就没有未被他打骂过的。孙贵今年四十又八,年纪比潘百户大上两轮,却经常被潘百户如训诫儿子般地作弄,对这上官真是又恨又怕。听沈小哥提及,孙贵不禁悚然。 “说得是,说得是。”孙贵讪讪道。少顷,他一指身后的窝棚:“既如此,我在那边守着,有事叫我便是。” 老实说,孙贵完全不担心倭寇会挑这种天气夜袭。乍浦城乃开国元勋信国公汤和所筑,岂是纸糊的灯笼?与仅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倭寇相比,丧门星般可恶的潘百户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切威胁。 就这样,一老一少,一个蜷坐在窝棚口,一个直立在谯楼下。一夜无话,丧门星潘百户也未来叨扰。捱到四更天,邻队的军士前来换班,孙贵这一旗人便各自散去。 卫所兵皆有家室在城中,各自返家。沈小哥光棍一条,与其他招募而来的军士同睡通铺。夜间站了半宿,已是疲累不堪。沈小哥摸黑找到自己铺位,身子刚一沾床铺,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