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
我已经提心吊胆的过了十多日，最近这几天身体越来越差，咳血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我自觉大限将至，还好到今日为止，该安排的事情已经基本安排妥当。 宽儿托付给了魏征，恪儿还有我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自有云容照料。至于李世民，我也是怕他在我死后太过伤怀，所以才找来睆睆，将自己的琴艺歌技悉数教与她，有她在身边，也许可稍解李世民的相思之苦。而且有她同云容在李世民身边，我也很是放心。 我同李世民已经数月未见，就算我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也不愿去见他。现在对他淡一点，我走的时候他的伤心也许就会少一些。不怕她舍不得，我是怕我自己到时会死不瞑目。 今日睆睆带这些花来让我好不容易淡然赴死的心又不甘起来，我捧着那些温暖鲜艳的花朵，深恨老天为何如此苛待于我？比之如此，我宁愿继续守着我以前的小日子，哪怕每日早起挤公交去上班，被老板使唤的像狗一样再回家，什么也不用想，一躺到床上便可以睡着。也好过得到再重新失去。 “德妃娘娘！德妃娘娘！” 我迷迷糊糊中竟然睡着了，宫娥进来时我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什么时辰了。” 那宫娥喘着气，脸涨的通红，连忙答道：“回娘娘话，现在已经酉时三刻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 “娘娘，是楚王！楚王出事了。” “他怎么了？”我立刻起身，却不料眼前一黑，又跌回了床榻。 “娘娘，您没事吧？”那宫女立刻上前扶住我。 “没事，只是睡久了。楚王到底怎么了？”我着急的问。 “回娘娘，楚王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疯来，竟要自杀，已经割开了手腕，流了好多血，娘娘快去看看吧!” “什么？怎么不早些来回！” “奴婢们也是往楚王房里送晚膳的时候才发现的，奶娘宫女们忙夺了刀，楚王便开始摔东西发脾气，要把刀夺回去。” 我听了这话更是焦急，几乎是跑着进了李宽的房间。才一进去，一只花瓶便砸到我脚边，碎了一地。屋子里奶娘丫鬟将李宽围在中间，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发髻也散了开来，正疯了一样砸屋里的东西。 “宽儿，你这是怎么了？”我忙上前想拦着他，却被宫女拦下来。 “娘娘，小心您的肚子。” 李宽看到我，猛的冲过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不是我母妃！为什么骗我！” 我吃了一惊，原来宽儿知道了，“宽儿，你听我说……” 李宽打断我，“你不用狡辩，你去问问，阖宫里只怕就我不知道了。我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认贼作父！” “你住嘴！”我厉喝道，忙又喝令屋里的宫女出去。 “你让他们出去干什么？怕人知道我是反贼的儿子吗？秦王杀了我父王，夺了他的太子之位，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我父王、母妃、兄弟都死在他的手里，你何必假惺惺的将我留下？” “宽儿，姨母只是希望你活着。” “活着？如此活着我宁愿死去！我不愿为了苟延残喘便叫一个与我有杀父之仇的jian人父王！我现在的命捏在你们手里，自知没有本事替我父王母妃报仇雪恨，不如随他们去了，也算他们没白生我养我！”李宽说完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便向喉间划去。 “宽儿，你母妃辛辛苦苦将你生下，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不是为了让你替他们报仇的！你既然已经想起了所有的事，就应该知道你母妃死前将你托付给了我，只要我活着，便不许你如此轻生！”我抓着李宽的手腕，便夺他手里的瓷片。 “你不必惺惺作态，你是秦王的妃子，自然便也是我的仇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留我这条命，但我不稀罕！你走开！”李宽挣扎着，猛的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没站稳，狠狠的撞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小腹传来，我感觉双腿间有一股暖流淌下，下身的裙摆已经殷红了一大片。李宽看着我，有些被吓到，手里还攥着那瓷片愣愣的看着我。 “快！快去找……找太医来，再去叫燕淑妃。”我腹痛的厉害，感觉这孩子随时会生出来一样。“别发呆了，快去！” 李宽到底是个孩子，已经吓得忘了方才的事，转身便跑了出去。一时间我的宫里乱作一团，本来伺候的人就少，现在都出去四处请人了，只剩下李宽一个人在我身边。 “要不要我去叫恪弟弟来？” 我摇摇头，吃力的说道：“他已经睡了，别吓着他，我没事。” “姨母，我……”李宽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你不用在我这守着，快去找人把你的手腕包一下。我没事。”我喘着气同李宽说，可腹中一阵阵的剧痛让我实在无法忍受，偏嗓子又干的厉害，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姨母，方才是我错了，我……” “娘娘，太医和稳婆来了！” 李宽的话说到一半，呼啦啦拥进了一屋子的人，挤得他都没地方站了。 太医帮我诊了脉便吩咐立刻准备接生，稳婆上前一掀开被子便惊叫起来。 “怎么了？”云容和睆睆也赶了来，听到稳婆的叫声忙问。 “娘娘，不好了，德妃娘娘已经见红了，只怕要不好呐。” 云容立刻沉下脸来骂道：“胡说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接生的东西？来人，快去请皇上！” 睆睆上前跪在我的床边，帮我擦着额上的汗，安慰我道：“jiejie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死死攥着手里的被子，觉得自己就要被身体里的剧痛撕碎了一般。脸一偏望到了房中放着的牡丹花，云容忙上前折了一枝放在我的手里。 清冽柔软的花香幽幽入鼻，温暖而熟悉。顾凝曦的第一段记忆就是从一片牡丹花园开始，那时她不过才是个小小孩童，欢笑着雀跃着奔向花丛后的少年。 比之画面，这段记忆更让我深刻的反而是气味。是那少年身上的那股清新动人的花香，嗅之令人心动怦然。其实我并没有多爱牡丹花，只是因为我对李世民的感情开始于这一股花香。此时将这枝牡丹捧在手里，花香缭绕，像李世民将我拥入怀中一般，顿觉全身充满了力量。 “哇哇哇~~”一声嘹亮的婴啼响起，我的第二个孩子顺利出世。方才那嗜人的疼痛几乎让我以为将失去这个孩子，没想到他竟出来的如此顺利。 “jiejie，你看，孩子生下来了。没事了。”云容淌着眼泪笑着同我说。 我想伸手抱一抱我的那个孩子，却发现自己竟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血液，不停的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眨了一下眼睛，觉得里面的眼泪烫的自己生疼。 稳婆举着满是鲜血的双手从床位站起身，惊呼着：“快叫太医！太医！德妃娘娘有血崩之势，快！快！”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凝曦，凝曦，朕来了。”李世民快步进来，却被宫女们拦住了，“皇上，请留步。” “怎么样了？” “恭喜皇上又添一皇子。只是现在德妃娘娘有些不好，太医正在救治。” “德妃怎么了？”李世民一把推开那宫女，走到我床前，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他双眉紧蹙，眼圈已经红了起来。“凝曦，朕来了，朕陪着你。” “皇上，你来了。”我努力动了动嘴唇，终于挤出一句话。 “太医！德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回皇上，娘娘产子后血崩，底子又弱，怕是……”那太医连忙跪下，抖着声音回报。 “你说什么？”李世民揪住那太医的衣领，喝问道。 “皇上，微臣的意思是……” “朕不是问你的意思，朕告诉你朕的意思，德妃若是有什么闪失，朕一定要你的命！”李世民一把将太医推了个仰倒，瞪起眼睛大吼道。 “是，是，是。微臣这就去配药，这就去。” “皇上，也许今日是时候告……告别了。”我望着李世民，眼泪涌的比血还要快。难道我真的就要这样同他说再见吗？ “凝曦，你胡说什么，你不会有事的。” “你今日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他的手干燥温暖、平稳有力，我此时握着觉得自己很是幸福。 “不，朕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又为朕生了一个皇子，朕高兴还来不及呢。凝曦，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 “我知道，我也很高兴。你以后看到他们，便如同看到我一样。” “你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这样，等你好起来，朕就立你为皇后，封咱们的孩子当太子，怎么样？”李世民几乎半跪在我床前，热切的说。 也许，他心中即将失去的预感比我还要强烈。我觉得他握着我的手愈来愈紧，似乎想要紧紧挽留一般。 “皇上，你让他们都出去吧，我想同你说会儿话。” 李世民忙摆手让屋里的人出去，阿音还想留下来陪着，却被他瞪了出去。 “世民哥哥，我有些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李世民点头答应，扶起我，自己坐在床上，让我靠在了他的怀里。 “凝曦，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我了。” “你不也不再说‘朕’了吗。”我努力的笑笑，想搞搞气氛。 “我像你保证，以后在你面前，我不是皇上，只是你的世民哥哥好不好？” “世民哥哥，你知道我最怀念我们一起的什么时候吗？就是第一次北征的时候。” “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打仗吗？”李世民抚弄着我的头发，低声说道。 “我是不喜欢打仗，可那个时候小桐、元吉、阿泽还有雁奴，我们……咳，咳，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多好啊。你们教我骑马，放鹰，我还记得那时候是秋天，秋高气爽，我们去的又是北边草原。天是那么高，那么蓝，到了晚上还会有很多星星。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天空。”我躺在李世民怀里，怔怔的看着床帐顶端，似乎又看到了那片高远的天空。 “我知道你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让你留在宫中，是强人所难。是我的错，可是你也知道，我身在其位，许多事……” “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喜欢那段日子，是因为我喜欢的人都在我身边。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们，日日看那样的风景又有什么趣儿。” “凝曦。”李世民的眼泪落在了我的唇上，有些咸咸的，烫的人心里直发苦。 “皇上，太医熬好药了，快让凝曦jiejie喝下吧。”阿音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的进来。 “快！快拿过来！”李世民接过药碗，端到我嘴边。“小心些，把这碗药喝下去你就好了。朕还等着你来做朕的皇后呐！” 温热的药汁顺着我的喉咙淌下，我半倚在李世民的怀里，心里默默祈求着，二月还有几天才会结束，也许我今夜能安然度过呢？ “好重的血腥气。”我喃喃道。烛光跳跃间，阿音娇美如花的脸庞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一碗止血的汤药喝下，我刚刚攒起的一点点力气被尽数抽离。眼前的一起开始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凝曦，凝曦，你怎么了？手怎么越来越凉？”李世民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连声呼唤，“太医！太医！” 我抬手制止他，“世民哥哥，不必了。” “怎么不必了？朕还没有跟你说够话！朕要你活下去！朕命令你活下去！”李世民将我紧紧拥在怀中，近乎哽咽的说。 我捧着的牡丹花在我们怀中被挤压、破碎，浓郁的香气顷刻涌出，比我在任何时候闻到的花香都浓烈，醉人。我轻轻吻了吻李世民的唇，口中有许多话要说，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流过颧骨，蹭过我的眼窝，引出我眼中的眼泪，两双眼，四行泪，落入我的唇中，尝起来最甜蜜也最苦涩。放佛流尽了这世间所有的不舍与爱意。 千言万语纵说不尽，此处无言更胜软语唧哝。此刻被他拥在怀中，我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他都明白。 “我以后不能给你唱歌了，世民哥哥，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千古明君。但我只希望你同我的两个孩子此生能平安、喜乐便好。还有宽儿，告诉他，好好照顾自己。” “朕去把恪儿给你带来，你舍得我，难道你也舍得他吗？”李世民说着起身快步离开。 “世民哥哥，你别……”我想起身拦他，却又跌回了枕上，恍惚间阿音轻轻俯身过来。 “凝曦jiejie，你别怪我心狠，谁让世民哥哥要将皇后的位子给你呢？就算你不愿同我争，但你活着一日，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害怕。” “你……”我惊讶的睁大眼睛，没想到竟是阿音“送”了我这最后一程。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 “告诉皇上，我……我不要墓葬、谥号、哀荣，扎……扎一只竹筏，随水……随水漂，”我感觉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度和力气都慢慢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觉得人轻得像一支羽毛一般。 原来这就是死亡。 我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我会不会穿越回去，不知道真正的顾凝曦会不会回来，会不会死而复生。同小桐一样，我们不能入土为安，我借了顾凝曦的人生，才有了这么一场盛大难忘璀璨如锦的绮梦。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保存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 ………………………………………………………… “滴~滴~滴~” 什么声音？为什么我还能听到声音？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动了动眼睛，感觉到了一丝光亮。睁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瓶，白色的被单，白色的监护仪，还有……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锦儿，锦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医生！医生！” 我的爸妈狂喜着往外奔，我略动了动手臂，脸上的呼吸器憋得人太难受了。 “噹。”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声。 床边的外婆一把抓着我的手臂，还没说话，便哭了起来。 “锦儿，你总算醒了，这只镯子是外婆专门上普陀山帮你请的。今日才给你带上，你就醒了。真是菩萨显灵啊！” 我抬起手臂，一只青碧色玲珑剔透的玉镯套在我的腕上。 “关山魂梦长，塞雁音书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这是李世民送我镯子时写在花笺上的话。 思君、思亲、思乡，皆是相思。穿越千年的时光重新回来，我看向围拢在我身边直淌眼泪的爸妈和外婆，我亦悲且喜。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