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三:重逢
长安东郊宽广的轵道之上,远远的扬起风尘,一辆驷马车缓缓从远方行来。 十二三岁的小厮周儿迎上前,揖道,“一路劳苦,请到传舍歇一宿。” 中年男子从马背上翻下来,吩咐道,“将马儿牵去喂饱,再将上房收拾出来,我家贵女要歇用的。” 这年月,大家贵女单独出行倒是少见,周儿讶异的瞧了一眼停在后头的轩车,车身以玄漆所系,极是宽敞,车后玄色旗帛在风中飘展,上绘飞鱼,和着清脆的鸾铃央央。 不知是哪家诸侯的女儿。 周儿在心中暗忖。 “对不住了,爷,”他麻利道歉道,“若是平日,传舍自然空着上房侯着贵娘子。只是,您瞧,”他笑的灿烂,“太后寿辰在即,各方诸侯都赶着来长安庆贺,咱们实在是没法子。”他放轻了声音,“如今,上房已是为齐王遣送贺礼的使者住着呢。” “没轻重。”张础微微愠怒,“区区一个齐王贺使,也值得你委屈我家贵女么?” 周儿陪笑道,“那是。”话风一转,“只是这贺使不是一般人,是齐王的小舅子,驷家的公子。” 看车上旗帜,这家人不过是诸侯女眷,大汉的诸侯不知道有多少,而诸侯王却只有有名有姓的几个,都是高帝皇亲。 张础冷笑道,“那就更不该了。驷公子既为贺太后寿,又如何能让太后的亲外孙女住下等房?” 周儿很是吃惊,迟疑道,“贵女是?” 张础傲然一笑,“宣平侯长女,天子之甥是也。” 洗去了一路风尘,张嫣换了寝衣出来,正好荼蘼也端了刚熬好的杏仁粥进房,张嫣尝了一口,赞道,“火候正好,入口即化。岑娘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娘子,”解忧推门进来,笑道,“驷公子在外头求见,要不要见一见?” “不了。”张嫣打了个哈欠,摇摇头道,“我累的很。”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见了也没什么意思。 解忧一笑,出院门对驷钧道,“我家贵女说,驷公子的心意她领了。只是她刚刚梳洗,不宜见外客,还请公子体谅。” 驷钧诺诺应了,转回房中,方恨声道,“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轻狂什么?等日后……有她好看的。” “公子这话不该。”房中谋士摇了摇头,“如今吕太后势大,宣平侯既是她的女婿,虽只是小小诸侯,明面上也不可慢待。只是,”他的声音透着阴冷,“他们根基浅,若一日那位塌了,也就不除自毁,你又何必在意?” 张嫣自幼有择席的毛病,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醒来,天光已经亮的很了。听得房外有动静,却是传舍送热水进来,一笑扬声唤道,“进来。” 咔嗒一声,周儿忐忑推门而入。 听老人说,这位贵女是鲁元长公主之女,当今天子嫡嫡亲的外甥,矜贵无比。 公主的女儿会长的是什么样子呢?他想了一夜,却没有想明白。 甫进屋,他便闻到一阵馥郁甜香,压的不自觉的低下头去。然后听到软软的脚步声,鹅黄衣裳的女孩吩咐道,“将水放在架子上吧。”吃了一惊,蓦的抬头,眼前女孩约莫十一二岁,不过和他一般年纪,清艳无双的容色令人目眩神秘。 “傻小子发什么呆?”解忧斥道,“放下水就出去吧。” “呃——”周儿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放下铜盆,心中又是尴尬又是欣喜,不知出于什么因缘,想要讨好这个漂亮的不似凡人的女孩儿,磕巴道,“舍下已经做好早饭了,我给你端上来可好?” 解忧与荼蘼对视一眼,都偷偷笑了,荼蘼没好气道,“我家娘子吃不惯外食,烦小哥费心了。” 周儿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不已,不知进退。 张嫣瞧着他的神情可爱,一笑,执起一边果盘中的新鲜橘果,唤道,“哎。” “嗯?”周儿不知所措的回神。 “这个给你。”她将橘果递到他面前,左边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 周儿傻傻的接过,只觉得递过来的这只手纤秀白腻有如老人常说的白玉,待糊里糊涂退出去后,才一拍脑门,“哎呀,忘记了跟她说一声谢谢。” 荼蘼解忧都笑弯了腰,解忧摇摇头道,“娘子,你又逗傻孩子了。” 张嫣扑哧一笑,任由二人灵巧的手为自己结起鸦髻,道,“再过半天,就可以进长安了吧。” 进了长安,就可以见到阿母了。 “吁”的一声,张嫣翻身上马。 “娘子。”张础拱手劝道,“路上风大,张娘子还是进车里吧。” “不要。”张嫣意气风发笑道,“一路行来闷死了,这会儿已经离长安很近了,能出什么事?放心好了。” 张础还待再劝,张嫣顽皮心起,蓦的一抽马鞭。 身下红色骏马嘶鸣一声,撒蹄子往前跑去。 “娘子。”张础大声喊了一声,气急败坏对护卫道,“还不快追上去护着娘子。” 她座下的红马是难得的名驹,当年高皇帝赐给宣平侯,又被张敖赠给了女儿,脚力超群,非一般凡马可及,不一会儿就将护卫远远抛下,急驰了一小刻钟,抬头看,前面城池宛然,上书新丰二字。 她勒住马,沿着澧水缓缓行走。 离上次来新丰已经过了一年,新丰比记忆中变的热闹,市肆中众人叫卖,行人来来去去,可见繁华景象。 有孩子顽皮,用弹弓比射,一粒石子射中在马腿上,骏马受惊嘶鸣,张嫣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勒住缰绳,想要安抚下马来,那马却已经向前冲了几步,撞倒了一个来不及闪避的男子。 “对不住啊。”张嫣忙跳下马来道歉,“你有没有事?” 男子跳起来,一把握住张嫣的手臂,“对不住就可以了么?我若是被你的马踏死了,你个小丫头赔的起么?”俨俨然的酒气喷到张嫣面上,酒气盎然。 张嫣微惊,用力挣脱斥道,“放手。” 醉汉越发张狂,斜着眼睛看着她身边刨了刨蹄子的马,哈哈笑道,“既然是这畜生撞的我,你就将它赔给我吧。老子将它煮了吃一顿,也算报了仇了。” “胡说八道。”张嫣恼的脸都红了,“我根本没有撞到你。” “哟,小娘子不肯赔啊。”他打了个酒嗝,调笑道,“那就用你来换那匹马,老子吃亏些,也就认了。”另一只手就要摸到她的面上来。 冷汗涔涔的流下来,张嫣连忙躲闪,这才觉得后悔。讲理的说不过横的,清醒的斗不过喝醉的。自己一时任性单独跑出来,若是真吃了亏,纵然铸进九州之铁,也难书一个恨字。 偏偏满街看戏的,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助拳。 饶是张嫣聪明伶俐,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尖叫几声,依靠体力挣扎之外,也没有其他法子。 “砰。”刚劲的拳头击在醉汉的背心之上。 “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来人勾了勾小指头,笑道,“来,来,刚才那拳就是大爷我打的,你若是有本事,就让我也赔你啊。” 醉汉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一身怒吼,扑了过去。 张嫣惊魂甫定,厌恶的甩了甩被那浑人握过的手腕,再去看,不由怔了一怔。 一年未见,场中的蓝衣人虽然看起来又长高了些,眉毛更粗了些,容貌还是如从前一般,竟是樊伉。 她断断续续的听说,在她离开的这一年中,樊伉行了冠礼,多了一个叫未期的表字。吕太后亲信这个娘家外甥,命其为长乐户将,拱卫宫廷。 那么,既然樊伉在此,那么和他同来的—— 张嫣忽然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的跳声。 她转过身,顺着樊伉来处的方向望过去,忽然就怔在那里。 路边食肆上,神情略显焦急的玄衣青年从楼上赶着走下来。 ——舅舅。 刘盈先是逡巡了她浑身上下,确认她不曾受伤,才将焦灼的神情收起,这才想起上次离京之时二人的疏离,微微尴尬,站在远处静静的凝望着她。 一刹那间张嫣好像透过时光看见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畏惧历史上书写的命运而强装冷淡的别扭女孩,用自己的手划下了圈住自己的牢。 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说它不长,是因为相交于漫长的人生,仿佛一个弹指。 说它不短,是因为,只需要一个年头,就可以沧海桑田。 她依旧不愿意逆伦嫁给自己的舅舅,可是她学会了认清,这段婚姻,与彼此的情感无关。 就算他们依旧相交亲密,只要面对那段也许在将来会推到面前的荒唐姻缘坚决的道声不字,吕后又岂能真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自己的儿子和外孙女结为夫妇? 反过来说,如果吕太后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这段婚事,她又岂会在乎舅舅和自己的关系是亲近还是疏远? 想通了这一点的张嫣,遥望当年的自己,哑然失笑。 张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潜装的侍卫从四周涌了上来来,似有似无的护在刘盈身后。 总是在措手不及的时候重逢,这才掩不住刻意压下去的惊喜。 离别的时光将所有堆积的抗拒像阳光下的积雪一般瞬间融化。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无比开怀。 她于是破颜一笑,遥遥唤了一声,“舅舅。” 笑意温暖,仿佛,所有的隔阂都不曾存在过。 于是被簇拥着的刘盈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也心无芥蒂的笑了。 ************** 别后几回梦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其实,重逢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场景啊。 那么,就继续求粉红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