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太上
皇太子大婚后不久,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渐染沉疴。 夏六月,皇帝刘邦来到栎阳汉宫,伺奉老父于病榻之下。无数奇珍妙药如流水般的送过来,但再好的医药,能挽救的了疾病,却不能挽救衰老。 这一日,刘盈打帘子进殿探望祖父,侍候在太上皇榻前的宫人小声禀道,“太上皇还在安睡。” “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的神情惶恐而忧虑。 “嗯。”刘盈轻轻应声,表示知道了。他来到祖父榻前,瞧着祖父苍老的容颜,华美的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皱纹纵横而松弛。 刘昂醒过来,瞧见了榻前长跪的身影,唤道,“盈伢子啊。” “孙儿在。”他赶忙应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动的浑浊褪去,刘昂视线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请来。” 不一会儿,一身玄裳的刘邦进房,搓手笑道,“阿翁今日的气色不错,想来当是大好了!” 刘昂撑着坐起,笑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阿季啊,”刘昂叫着儿子的小名,觑着年纪已经不轻的皇帝,“小时你又皮又野,最是不着家的,累的我和你母为你牵挂担忧,她却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刘家,居然还能出一个皇帝。” 刘邦也笑起来,“父母大恩,孩儿一日不敢或望。” 刘昂的目光逡巡过栎阳宫的华丽陈设,最后落在拢袖候在殿外帘下的清秀少年之上,“阿翁只是个俗人,你的国事我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刘家的家事,我想我这个做父亲还是能插几句嘴的!” 刘邦笑了笑,缩回了手,“父亲请言。” “你登基之后,遍封刘氏宗族,却独独漏了你大哥一房。我知道你记恨你大嫂,但你大哥是你嫡亲兄长,虽然早死,却留下阿信这个血脉,阿信是我老刘家的长孙,你又如何能不给他个交待?” “阿翁说的是,”刘邦拢袖笑道,“我只是看阿信还小,想晚些封他。阿翁既然发了话,明个儿我就为他封侯。” 为什么只是侯而不是王?刘昂想要问儿子,然而想想昔日大儿媳对三子的刻薄,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当年我在楚营为囚之时,你媳妇伺候我很是尽心。若没有她,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葬在楚营里啦。光冲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能亏待了她们母子。” “阿翁,”刘邦不耐烦的换了个姿势,亲切笑道,“这次来你可见了如意?如意已经十岁啦,聪明可爱的紧。” 刘昂心中不悦,怫然道,“你心中只有那个小儿。盈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好又孝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偏偏向着那个心性未定的黄口小儿。” “阿翁,盈儿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孙子,”刘邦望着自己的老父,犀利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儿亲近,有失偏颇罢了!” 太上皇气的发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么?”他语重心长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儿子。” “盈儿性子慈弱,为一乡吏或是农夫自然无碍,但若为帝王,恐压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么关系?”刘昂不以为意道,“日后历练个几回,不就好了!” 刘邦皱眉不语。 太上皇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禁又心软起来。毕竟刘邦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到底又比孙子要亲,自己何必为了孙子这般拂儿子的意? 罢,罢,罢! 说到底,刘盈和如意一般的是自己的孙子,谁做这个太子,对自己这个做祖父的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你吧!”他闭目灰心道,忽然板起一张脸肃然道,“阿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刘邦忙笑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敢不从命。” 太上皇紧紧握着刘邦的手,肃声叮嘱,“盈儿他是个好孩子,无论如何,你这个做父皇的,定要保全他。” “那是。”刘邦扬眉笑道,“瞧阿翁你说的哪里话,说到底,他也是朕的儿子,朕还忍心对他如何不成?” 汉十年秋七月九日,太上皇刘昂崩于栎阳宫,寿七十。皇帝刘邦大恸,举孝服守灵,并于灵前改郦邑为新丰,葬太上皇于新丰。同时赦栎阳死囚,封长兄伯之独子刘信为羹颉侯。 太子妃董瑚接过羡月奉上的清水食物,进了灵堂,看着跪在太上灵前身着齐缞麻衣的少年,觉的一阵温柔的疼痛。刘盈沉默的跪在祖父灵前,面色疲敝,神情苍白,祖父的死亡对这个少年的打击很大,他不知道要如何施为,才能从亲长逝世的伤感中走出来。 “太子。你吃些东西吧。” 刘盈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 董瑚忽然红了眼睛,“再这么下去,你也要撑不住的。” 刘盈瞧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取了一个胡饼,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机械的咽下去。朝她笑道,“这就好了!” 暮色中,驰道上火把绰约,一行车队从驰道上往新丰而来,为首辆铜制轩车车丁插着干旄,楣上覆着白幛。 御人执辔缓住车势,扬声道,“楚王为太上皇奔丧来了。” 斩缞孝服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进了灵堂,在太上皇的神主前拜道,“父亲,不孝儿刘交来迟了啊!”嚎啕大哭。 刘盈瞧着这般情景,眼圈蓦然又红了,劝道,“楚王叔,你的心思,大父是知道的!” 楚王家眷随着楚王入灵堂祭拜太上皇,俱都身着孝服,其色如雪。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拜了三拜起身后,越众走到刘盈身边,问道,“太子哥哥,祖父这番去了,走的时候可辛苦?”眼圈红肿。 刘盈掩袖拭泪道,“祖父去时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阿撷你也别太难过了。” 楚国翁主刘撷一身孝服,纤腰素素,姿势清婉,看起来不仅容颜并未惨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丽眉眼,妩媚难言。 刘盈瞧着她神色疲倦,劝道,“你和众位兄弟都是远道而来,祭拜过后,便先梳洗歇息一番吧。” 刘撷颔首谢过,随着众位姨娘兄弟而行,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回过头来,唤道,“太子哥哥。” 刘盈回身相望。 广廷两侧熊熊燃烧的庭燎在女孩脸上投上交叠的亮影,刘撷的脸微微有些红,斟酌了一下问道,“阿偕他来了新丰没有?”眸光微微期待。 刘盈怔了怔,“没有。” “哦。”刘撷垂首,在廷中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 八月蹛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于蹛林,庆旧年结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渠鸻北征大月氏后返回匈奴,刚进蹛林,就听见有人切切私语道,“听说,那女人快要生了。” 渠鸻扬了扬眉,疏朗笑道,“你们说什么呢?” “原来是渠鸻当户。”年迈的楼烦王且冬末回头看到他,也笑了,“我们在说单于帐中那个汉人阏氏这几天看着就要生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大伙儿都在观望着呢!” 渠鸻在王帐前下马,整了整衣裳,入内见冒顿单于。冒顿单于拍着他的肩膀,神情有骄傲之色,“你是我们匈奴的战神,这趟大胜月氏,晚上我让大伙儿给你洗尘。” “单于谬赞了。”渠鸻爽朗一笑,“论打仗,我哪比的上单于?只是单于如今位高权重,不好亲自带兵出战,不像我身无羁绊,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冒顿单于目光锐利,瞥见他腰间佩这的弯刀,问道,“你的刀?” “哦。这个啊。”渠鸻利落拔刀,倒转刀柄,递给冒顿。刹那间,王帐里便闪过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顿不自禁的赞道。 “这刀漂亮吧?”渠鸻神色骄傲,却又在下一秒转为喜滋滋,“这是阿蒂打出来送我的。这次出征月氏,少说也沾了百多人的血呢!” 冒顿失声,“她,阿蒂?” 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剑? 冒顿轻叩腰间黄金具带,目中闪过精光,“我听说,雄渠部如今用的双辕车也是你这个meimei鼓捣出来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鸻大咧咧的笑,面上满是对这个meimei的骄傲, “去年她见了族人逐水草而居,单辕车多有不便,就想造一辆双辕车出来。抓了族里的汉人工匠去做,前前后后浪费了好多木材,最后居然真的做出来了。如今,族里人可是将她看的比我这个王子还金贵呢!” “这样啊,”冒顿莫测高深,“双辕车的确给我们牧民带来很多便利。虽不是蒂蜜罗娜亲手造出,但她功不可没。我倒想好好赏赏他。对了,她今次来蹛林么?” “来。”渠鸻已是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们兄妹已经几个月没见了,我和阿蒂说好了,她先来蹛林接我,我们再一块儿回雄渠部。” 稽粥骑在爱马奔雷背上,在赛马场上风驰电掣的奔驰着。 开了年,稽粥王子就要满十岁,他骨骼宽大,个子已经比一年多前长高了许多。奔雷是草原之上数的着的名马,这些年来,稽粥骑着它转战匈奴各赛场,少有败绩。 匈奴人崇拜英雄,无数的匈奴牧民围着赛场之为他们的王子打气,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渐成海洋。 眼见得稽粥已经领先一大截,忽有一骑白马从背后超出,马上的灰衣少年在马身上伏下去,马技娴熟利落,看着就要追上来。稽粥精神大震,亦发狠催着奔雷奔跑,两匹马忽前忽后,相互追逐,互不相让,很快的便一前一后的越过终点,草原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吆喝不断。 稽粥在掌声中用衣袖擦了擦汗,回过头来,笑的开怀,“嗳,你的马骑的不错啊!” 他爱着少年一手俊骑术,并不计较少年挑战他的权威,主动亲善。然而这灰衣少年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策马缓缓越过他而去。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狼一跃而入马上少年的怀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少年咯的一声笑出来,抚摸着它的脑袋,温言道,“小白,可是饿了?待会儿我切块牛rou喂你。” 这背影,这声音,这脾性,还有这头摇头摆尾的雪狼,霎时间稽粥福至心灵,大声喊道,“阿蒂?”声音已是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