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兄弟
洗浴去了一身的疲惫,张嫣披了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开口道,“解忧,今儿没吓到你吧?” “没事,”解忧羞涩一笑,握着象牙梳梳理着张嫣散落的一头青丝,“奴婢本自吃了一惊,后来见了大娘子的神情,便知道定是大娘子的熟人,便也放下心来,见追不上大娘子,就自个先行回来了。只是,” 她顿了顿,“大娘子虽是和樊公子熟识,这种事情总归是有些危险,日后还是莫要做了吧!” “知道了,”张嫣嘟囔着,带着些微不悦和窝心轻轻应承,“以后不会了。” 解忧笑着屈了屈膝,“那奴婢可就放心了。”从九子朱漆勾连云纹奁中挖了百花膏,细细涂抹发丝, “解忧,” “嗯?” “你是长安人士,可听说过燕隐公子?” “燕隐公子?”解忧微微一怔,声音欢快起来,“自然听过啊!” “长安城中的小娘子都听说过燕隐公子。燕隐公子身世尊贵,是留侯的嫡幼子。留侯一生止娶了一个妻子,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张不疑,因着留侯深得信重的缘故,特得了皇帝陛下的赐名,名为不疑,示意今生今世,必不生疑;这个次子便是燕隐公子张偕了。传说呀,燕隐公子继承了留侯的美貌和聪慧,自幼便胜过常人,三岁能文,六岁能武,到了十多岁,便以书画双绝盛名冠长安,据说他的字很是好看,在丝帛上画的山水美人就跟真的一样,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长安城里喜欢他的女郎不计其数,据说还有一位宗室的翁主呢!” “哦,”张嫣的眼睛亮了亮,“是哪位翁主呀?” 解忧茫然摇头,“那奴婢就不知道了!” 张嫣默然片刻,开口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下去吧!” 解忧轻轻应了,悄悄的从房中退下去。 张嫣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琴台前,轻轻的拨弄琴弦,绿腰发出铮铮声响。 今天,我在东市见到一个容似莞尔的少年,熟悉的容颜虽可再被凝视触摸,莞尔却是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两行清泪在轻轻堕下,莞尔,我在两千年前的时空中轻轻拨弄琴弦,深深的思念着你,你此时在后世做些什么呢?可曾在夜空下静静的想念,如同我思念你一般,刻骨的想念我? 张嫣脑中思绪惘然,忽觉得脑海深处一线隐隐作痛。颦了颦眉,伸手抚住琴台,捂着自己的额头。 “娘子,”荼蘼听见了室中动静,冲进来扶着她,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我头有些疼。” 荼蘼见着张嫣额坠冷汗,面色发白,不由慌了神,“娘子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张嫣摇摇头,“这疼是一阵一阵的,也不是特别厉害,你扶我**躺会子。” 她扶着荼蘼的手上了水磨楠木围子**,果然觉得颅间疼痛缓了一些。昏昏沉沉的睡去,第二日一早,掀开姜黄绣帐,精神便有些恹恹的。 “娘子觉得怎样?”荼蘼问道。 张嫣将一双雪白纤细的手置于铜盆中,笑着安抚道,“放心吧,我已经不疼了!” “可是小娘子小小年纪的,这样犯头疼,总不是好事。”荼蘼望着张嫣,神色凝重难掩忧心,“奴婢还是去禀元公主吧。” “不要,”张嫣忙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过就是疼了一会子,大约是我昨日头发没有擦干,吹了风受凉了,下次注意些就好了。阿娘这些日子照顾弟弟,已经很劳心了。不要为这点子小事去烦她!” “这——诺!” 草原的风吹低了金黄的草势,王庭当户渠鸻打马从王庭栅门奔驰进入,飞身而下,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匈奴男奴,问道,“单于人呢?” 男奴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行了个礼,努了努嘴,“单于在那边山岗上饮酒呢!” 甜蜜的夕阳亲吻着天际,将暮未暮的草原分外辽廓。渠鸻掏出腰上挂着的酒壶,拔了塞儿,猎猎的灌了一口酒,将酒壶扔开,大步步上高岗,朝负手立在其上的男子恭敬的行礼,“单于。” 冒顿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是啊!”渠鸻朗朗而笑,露出一口白牙,“冬日将至,草原上猎物迁徙,牧民们日子也不好过起来。前些日子我带人突袭大汉云中,在太守府邸翻到了不少好酒,改明儿送几坛到你帐里去!” 冒顿眉宇一扬,“如此便多谢了!” 暮色渐渐照笼在草原之上,二人立在山岗边缘,负手瞧着其下壮丽的匈奴王庭。草原上的帐篷在暮色之中鳞次栉比,执刀的匈奴武士骑着马飞奔而过,吆喊呼喝,意态豪迈…… 冒顿回头问道,“渠鸻,你说,几十年前的匈奴可有这样的繁盛?” “自然没有。”渠鸻笑道,“匈奴几百年前也从没有的。所以我渠鸻不服天不服地,只服你屈普勒一个人。”他望着面前青年,目光尊敬,“单于,我一直坚信,你会带领我们匈奴,开创匈奴的巅峰时代!” 二人相视而笑,夜风烈烈,将衣襟吹的烈烈翻飞。 一阵琴声悠然响起,弥散在黧黑的夜色之中。渠鸻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这琴声真好听,是谁弹的?” “应该是静阏氏吧!”冒顿不在意道, “匈奴袭汉的消息传来之后,她这几天一直在闹脾气。”他嗤笑,眸中一片冰冷之色,“真是妇人无知,难道她以为闹着闹着别扭,我就真的能和汉人兄友弟恭了?” “终究是朵名花,单于还是该当多怜惜才是。”渠鸻笑着道,想起半年前那个一度让他惊艳的汉族女子,微微恍惚,他很快回过神来,“说起静阏氏。”笑出一口白牙,热情灿烂,“我前些日子经过她的帐篷,瞧见她挺着的肚子。屈普勒,恭喜你,你又要多一个孩子了!” 冒顿唇角微翘,笑意不进眼底,“只盼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住口不再说话,面上却掠过森然之意。 渠鸻瞧见了,不由打了个冷颤,不知怎的,想起匈奴各部落中流传的“杀首子”的习俗! 秋叶儿泛着黄从枝头上落下来,不知不觉,汉九年的时光走到了它终点,汉十年的脚步姗姗来迟。 汉承秦制,以冬十月为岁首,这一日,皇帝在长乐宫中举行岁首大礼,群臣参拜,场面盛大而恢弘。 琼阳食肆中,挽着迎春髻的女童回过头来,看着推门而入的白衣少年,笑着道,“燕隐哥哥。” “听食肆掌柜的说公子常来的雅室这些日子被人占了,”小厮瑞泽瞧了一眼女童,大声嚷道,“上来前奴婢还猜着是谁呢,没想到竟是张娘子。” 张嫣抿唇微笑,睇着张偕道,“人家想见燕隐哥哥,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只好出此下策啦。” 瑞泽微微咋舌,这些年来,长安城中追在自家公子身后的少女,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这位张娘子年纪不大,作风倒是极豪爽大胆的。 张嫣小心翼翼道,“燕隐不会生我的气吧?” 虽然明知道张偕并不是莞尔,但这些日子,她的心中总不免存了些妄想,奢望张偕和莞尔之间有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如此,自己见着张偕,便如同重见莞尔一二,对着张偕便不免存了些小心怯怯,自己自从穿越到汉朝以来,除了在神仙殿跪求高帝那一次,从来没有对人赔过这样的小心。 张偕瞧着面前女童怯生生的模样,唇角微微发翘。不知为何,自己对着这个女孩存着一种奇特的好感,对她如是作为,竟是不忍心生出厌烦情绪。 两个人当窗而坐,张嫣笑盈盈道,“听说燕隐公子诗酒**,阿嫣不才,在家中的时候自酿了一些酒,今日愿取来让公子品评一番。” 她拍了拍手,解忧捧着一瓮酒上前,将酒液倾入张偕面前的朱漆耳盏之中,清冽的酒液因着冲劲洒了一些出来,微微摇晃,呈出一种浅碧色泽。 “哦,”张偕大笑道,“我倒要尝尝看。” 他端起案上耳盏,凑到唇边,一股浓郁的酒香直冲而上,漫不经心的面色微微一变,赞道,“好香。”仰头饮了一口,一股清冽的滋味顺着喉头滚下,比诸通常酒品醇厚数倍的热辣一路烧到了胃中,烧的整个人一阵激灵灵,在一瞬间的不适应后,便觉出无穷后劲,不由拍案大声赞道,“好酒。” “这酒唤作什么名字?” 张嫣杏核眸中闪过微微笑意,漫不经心道,“听说燕隐最爱的酒便是关中白薄,我却觉得白薄的酒味果然薄淡了些,燕赵自古多慷慨豪侠悲歌之士,所谓‘有酒惟浇赵州土’,这酒便叫赵州白好了。” “好一个赵州白,”张偕大喜,将盏中酒液饮尽,尚不尽兴,又倾了一盏,方道,“此酒既问世,余者酒便都要退位了!” “燕隐过誉了,”张嫣唇边露出两个小小笑漩,“听说燕隐公子书画双绝,我房中尚缺一张屏风,愿以一瓮赵州白换取公子一张墨宝,不知你可否答应呢?” 张偕怔了怔,望着面前女孩,她如画的眉目上有着卓然风姿,这一刻,不似六岁稚童,倒似一个成年少女,唇边的笑容带着些许飘忽之意, “书画易访,名酒却难得,”他沉声道,“这番交易,却是阿嫣吃亏了。” “不会,”张嫣抿嘴笑道,“只要是心中所愿,便没有吃亏的说法。” “你的屏风是多大形制?” “长六尺,高二尺四寸。”张嫣脆生生答道。 “那你要什么画呢?” 这一回,张嫣想起与莞尔相依为命的生活,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沉声念道,“将恐将惧,维予与汝。灿彼鸳鸯,如兄如弟!” 从食肆中出来,张嫣上了等候在食肆下的朱轮华盖车,吩咐道,“回去吧。” 御人回头应了一声,“喏”,吁的一声,驾起双马在东市街衢之上缓缓行走。 街道上布衣芒鞋的行人与马车不时交错而过,张嫣坐在车中,心中慨然。解忧在车厢中跪坐伺候,一阵风吹过,掀起了车帘,解忧抬起头来,不经意瞅见了接街头玉肆前的一双男女。 “大娘子,”她忙唤道,“你看。” “怎么了?”张嫣不经意应道,凑到蓝色帷帘下,从象眼格车窗中望了出去。 东市街头的一家玉肆前,少年男女同时看中一件玉器,伸手去取,二个人的手在空中不经意交错相碰,骤然缩了回去,对望一眼,彼此俱都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