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绿腰
“吕五娘子真是个好心的人!”荼蘼提起一瓢热水,加入张嫣的浴桶之中,笑着道。 张嫣举着湿润的帕子覆在自己脸上,笑道,“怎么,只说几句好听的话就收服你啦?” 东阁中帐幔低垂,白雾热气蒸腾,黄杨木浴桶中的热汤浸沐过自己的肩膀,张嫣坐在其中,舒服的叹了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风尘都在这暖融的白色雾气中消解。 “难道不是么?”荼蘼睁大了眼睛。 张嫣抿唇浅浅微笑,她虽然是吕后的侄孙女,但吕后娘家的侄女、侄孙女本就有十几个,吕伊不过是其中一个,还是庶出;而自己作为吕后的嫡亲外孙女,却是独仅此一个的。更何况,兄弟虽然亲,又如何比的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吕伊在这座椒房殿中住着,若想要得到吕后的欢心,交好自己便也是理所当然。“吕五娘也算不容易了!”她笑着叹了口气。 白雾热气渐渐散去,张嫣从浴桶中“哗啦”一声起来,披上一条白色象眼格绵巾。荼蘼捧着衣裳从屏风后转了过来,“翁主。” 张嫣回过头来,正色吩咐荼蘼,“荼蘼,我阿翁已经不是诸侯王了,你以后不必再喊我翁主了!” “这——”荼蘼无措的顿了一会儿,不甘不愿的换了称呼,“诺,大娘子。” 张嫣换了一件陈留锦橙色菊花纹黑缘曲裾,系上白玉带钩腰带,坐在梳妆台前,荼蘼站在她的身后,取了案上的百花膏,摩挲了,细细涂抹着张嫣湿漉漉的头发,“这百花膏芬芳馥郁,是这次从郦邑回来后皇后殿下赐下来的,据说是集萃百花精华制成的,最是滋养头发,就这么一小盒就要百贯钱呢,娘子的头发不那么顺滑,日后每次沐浴之后涂抹一些,想来养上个几年,便会乌黑柔顺了!” “许是有用吧。”张嫣心不在焉道,“这个不急,荼蘼,待会儿我画给你一张图纸,你帮我走一趟织室,让织娘给我做一种裈裤!” 这个时候人们穿的被唤作“绔”的裤子是没有裆部的,无论男女下身只用窄长的下裳遮系,行走的时候空荡荡的,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她前些时候还在胡思乱想,便也忍过来了。如今既然安定下来,便自然要改变现状,便从这加裆的裤子开始,将自己从开裆的囧状中解脱出来吧。 荼蘼细声细气的应诺。 既然决定要好好的待在大汉过日子了,从此刻开始,便需要好好规划日后的生活。 张嫣准备开始读书练字。 这段日子,她已经通读了汉朝启蒙用的《急救篇》,将常用的篆字都认识下来了,便开始誊摹《诗经》、《楚辞》。 她虽然没了赵国翁主的身份,但依旧是大汉贵女,想要在这个大汉时空好好的过下去,自然是要读书识字的。说起来,后世的简体字与此时同行的隶书虽一脉相承,却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别,自己只能够从头学起,好在自己有着成年人的思维,学习的快,且这个身体只得六岁,在赵国时也不过随着鲁元刚刚启蒙不久,如今接着捡起来,倒也十分自然。 七枝扶桑树灯烛火将殿中照的通明,张嫣执着一支狼毫小笔,伏在朱漆螺钿平头书案上誊写第六卷《诗经》,得殿外小宫人屈膝拜道,“吕娘子。” “起来吧。”吕伊站在殿门前,矜持笑道,“阿嫣meimei可在么?” 张嫣起身道,“原来是吕jiejie,请快进来。” “阿嫣,”吕伊笑靥如花的走进来,“我一个人在西阁待着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你。”她走到张嫣案前笑问“阿嫣在做什么呢?” 张嫣将蘸着墨汁的狼嚎小笔搁在笔架上,笑着道,“闲来无事,正在练字。” 吕伊瞧了瞧张嫣面前的绢帛,不以为然的笑笑道,“阿嫣是贵女,便是字差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等你长大了,有着这般贵重的身份,又兼姿容出众,自然有的是富贵人家来争着迎娶,诗词琴画不过是小节罢了!” 张嫣垂眸一笑,避重就轻道,“阿伊说的也自有道理,我却不这么觉得。我天**书,读书识字不是为了别人,不过是为了自娱罢了!” 吕伊怔了怔,忽的笑道,“阿嫣这么说,倒是像我的九姑姑了!” “啊,阿嫣也曾听过我的九姑姑?” 张嫣摇头,“没有。” 吕伊害羞一笑,又是矜持又是骄傲,“我九姑姑是大伯祖周吕侯第九女,单名一个未字,人生的美,又有才学,最得姑大母喜爱,鲁元姑姑没有进京的时候,常被召入宫陪伴姑大母。这一趟若不是她病了,是轮不到我进宫陪姑祖母!听说呀,” 她眨了眨眼睛,凑到张嫣耳边悄悄道,“我大父、大堂伯希望将她许配给太子表叔,让她做太子妃呢!” 张嫣愕然。 她倒真是第一次听闻这件事情。 刘邦与吕氏俱出身草莽,刘邦取得了大汉天下,吕氏居功甚伟,足以封王,但除了得到一个皇后之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赏赐。吕氏希望补足自家的荣华富贵,将自家女儿许给刘盈,延续吕氏下一代的尊荣,也是十分正常的。甚至此事刘邦可能也是同意的,这般一来可以补偿吕氏的怨气,二来令刘盈再娶吕氏女,便无法以婚姻结纳更多的助力, 但作为刘盈的母亲,吕后是如何想的呢? 若吕后果然中意这位吕九娘,为什么到了最后,竟是自己登上了惠帝皇后的位置呢?此事一来 她按下心头不定的思绪,抬头望了吕伊若有所盼的眼神一眼,笑道,“是么?那我倒真的想见见吕九姑姑了!” 她这般嫣然一笑,犹若春花绽放,清艳无匹,吕伊看的呆得一呆,脱口赞道,“阿嫣,你生的真美!” “啊,”张嫣面上红了一红,笑着道,“五娘jiejie也很美啊!” 殿外传来宫人恭敬的行礼声音,“苏摩姑姑。” 张嫣回过头来,见苏摩一身黑色素裳,领着一个青衣小宫人进殿,忙迎了上去,笑着道,“苏摩姑姑,你怎么来了?” 苏摩浅浅一笑,回头道,“张娘子,皇后娘娘听说你要学琴,特意命审詹事寻了一张名琴给你,你瞧瞧看。” 青衣留头小宫人捧着一张琴上前。 张嫣欢喜作色,上前接过琴,笑道,“这琴真漂亮。” 苏摩抿嘴一笑,“此琴名唤绿腰,张娘子若是喜欢,便再好不过了。” “我很喜欢,”张嫣展颜笑道,“苏摩姑姑,你替我转告阿婆,说阿嫣一会儿便去椒房殿谢恩!” “这便是琴师曹默制作的名琴绿腰么?”吕伊走上前来,望着张嫣手中的古琴,目光欣羡,“据说绿腰琴乃曹大师中年得意之作,琴声清越,采桐梓之精,烁山水之华,有鸥鹭忘机之赞。阿嫣meimei能得了它,是极有福了!” 张嫣抿嘴笑道,“多谢五娘jiejie。” “阿嫣meimei,”吕伊笑道,“我痴长你两岁,倒也学过一阵子琴,你若不介意的话,日后我们一块儿学吧?” 张嫣怔了怔,笑道,“五娘盛情,本不敢辞,只是阿嫣于琴道上不过初学,半分不会,若是拖累了五娘的进度,就是我的不是了!” “不委屈,”吕伊笑盈盈道,“我瞧着阿嫣就喜欢,能够和你在一处,我呀,就很开心了!” 这一日,张嫣进了西次殿,见青铜饕餮香炉香烟袅袅,吕后坐在上座朱漆桧木榻上,一旁侍立着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青色锦袍,面貌十分普通,身材微胖,面上带着平和的笑意。 “阿嫣给阿婆请安了。” “起来吧。”吕后笑着道,“阿嫣啊,这位是阿婆殿中的詹事,你阿婆这椒房殿中的事,都是这位审詹事管的,他和阿婆是同乡,已是相识多年了,便是你阿娘和太子舅舅,从前在沛县老家的时候,也得过他不少照顾,你就叫一声审阿公吧!” 张嫣便转身朝着审食其行了一礼,“阿嫣谢过审阿公了!” “哎哟,张娘子,”审食其连忙扶住,“你出身贵胄,我可受不住你这一礼。” “审阿公过谦了,”张嫣笑盈盈的抬起头来,道,“连阿娘和太子舅舅都对你十分尊敬,阿嫣是小辈,自然是要叫一声阿公的。阿嫣今个过来,除了得了那架绿腰琴,要向阿婆谢恩,还想要阿婆给阿嫣请一位琴师呢,审阿公既是这椒房殿的詹事,阿嫣便少不得要求一求阿公了。” 辟阳侯审食其便捻着鄂下的胡须,觑着吕后笑起来,“皇后殿下,这位张娘子果然聪敏。” 吕后亦笑的十分舒展,指点审食其道,“她既然求到你身上,你自然要为她这个小辈尽一点心力了!” “这是自然。” “琴乃百乐之首,形制暗合天地法理,琴身长三尺六寸,象征了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十三个徽位象征了一年有十三个月,琴有七弦十三徽,又有三种音色:散音、按音和泛音,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 乐师窈娘用一管清冷的声音讲解着琴之一道,起身向张嫣略屈了屈膝,“奴精研琴道多年,于琴道,倒也有些许见解。琴道除天赋之外,同时也离不开勤奋。张娘子想要学琴,奴家自会倾心教导,只是天赋虽非人力所及,这勤奋二字,却是看个人的。有一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形容学琴也是对的,‘唯手熟耳!’” 张嫣笑盈盈道,“窈娘言重了,我既是要学琴,便自然会用心。” 窈娘深深的看了张嫣一眼,“既如此,奴家便先教导娘子这弹琴的指法。” 她坐在琴案之后,cao弄琴弦,同时对张嫣解说,“演琴之时,需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古琴七弦分别对应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音,每根弦又分三个音色:散音、按音和泛音,右手弹弦用除小指外的四根手指,分为劈、托、抹、挑、勾、踢、打、摘八个基本指法;左手按弦则多用大指和名指。” 她随手弹弄了一支曲子,“这首《春日》音调活泼,曲律简单,却包含了大部分主要弹琴指法,最适合初学之人。娘子若能将它练熟了,这琴道便也算是入门了!” 《春日》琴曲如流水轻云,踟踟蹰蹰,断断续续,仿佛一串珠链断了丝绳,华美的珍珠滚落了一地。 珍珠滚落到刘盈的脚下,刘盈顿了顿脚步,眉头微微蹙起,忍耐着没有用手遮耳,沿着深灰檐瓦下的长廊走到东阁前,望着弹琴的女孩调笑道,“我说这么生疏的琴声是哪个人弹出来的呢,原来是咱们的阿嫣啊!” “舅舅,”张嫣猛的抬起头来,杏核眸显露出欢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