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今朝
月光从东厢窗中照下来,投下一道宁静的光泽。张嫣独自躺在内室的榻上,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刘盈的淡淡的呼吸声。一道杉木门将两个人分隔开来,虽然看不见,却因着他就在咫尺之间,心中有着一种奇异的的安全感。 张嫣唤道,“舅舅。” “嗯?”隔着一道木板壁,刘盈答道。 张嫣的唇角流露出一缕笑意,“唐先生答应出山了么?” 刘盈想起之前在堂上与东园公唐秉的对话,目光微微一闪,翻了个身,含糊道,“大概吧!” “如此说,舅舅这一趟的目的达到了喽?”张嫣笑眯眯道,“恭喜舅舅。哎呀,舅舅,你可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份谢礼啊!” “你——”刘盈气结道,“闭嘴睡觉!”声音里有一种切齿之意! 张嫣闭上眼睛,将被衾扯过头顶,任由暗幕将自己完全笼罩,偷偷咯咯的笑。 如果,不知道日后自己的命运的话,这个叫刘盈的少年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好到,自己明知道和他的结果最终是不幸,却依旧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的地步。 这夜色这么美,何必思虑那么多烦心的事,暂且今日有酒今日欢吧! 她笑着睡过去。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吻上窗纱的时候,张嫣从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室中一片杳然,外间榻上的被衾整齐的折叠着,刘盈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出去了。 她换上一身从屋子里出来,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院子当中,刘盈手持一柄宝剑晨练。剑身上下翻飞,矫若游龙,势如破竹,划过空气发出呜呜声响,最后当心收势,英姿飒飒。 她灿烂的笑起来,招了招手,正要出声叫唤,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喝彩声“好”,愕然顿了下来,只见院子大门“咿呀”一声从外面打开,四个博衣冠带的老人鱼贯而入,当前一人须发全白,正是东园公唐秉,第二人斑发短须,居中一人的发全白,最后一人最是年轻,顶上尚见着黑色,行到自己面前,由东园公唐秉领着,举手加额鞠躬,起身后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双膝跪地同时叩首,最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着齐眉,朗声道, “臣东园唐秉,” “臣夏黄周术、” “臣绮里季吴实、” “臣甪里崔广——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面容肃然,微微欠身虚扶,“四位先生不必多礼,请起吧!” 清晨的阳光从他的身后升起,射下万丈天光,少年负手而立,沉稳端庄。不再是早先温润和善执弟子之礼的少年,而是大汉皇太子。 商山四皓放下双手,笑道,“谢殿下。” “孤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当返转,”刘盈声音朗朗,“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盘桓收拾,三日后,盈当遣人来接!” 四皓稽首应道,“诺!” 张嫣从东厢楼上走下来,笑道,“阿嫣恭喜太子舅舅喜得良臣!” 刘盈唇角露出一丝微微笑意,抬头看见站在当庭处的张嫣,玉雪可爱的的女童,穿着一件白色冰纨撒花上襦,六幅郁金撷裙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白玉钩腰带,身姿袅袅。 青帷马车再度从商山脚下启程,一路向西南而行,张嫣坐在车中看着车帘外的风景,南风熏头扑过来,带着田野中淡淡的青草香,令人迷醉,“商山四皓已经请到了,舅舅,咱们现在是要去郦邑了么?” “不是,”马车上,刘盈合上手中竹简,觑她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给卖掉,怕不怕?” “好啊,”张嫣浑然不惧,坐直身子斜他一眼,嫣然笑道,“舅舅,你要找个养的起我的人哦?” “咯咯咯。”少女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响彻在驰道上。 许是因为来路上众人怀着心事的缘故,心情难免有些沉重,如今成功请得商山四皓出山,一行人心中俱都舒畅,马车在驰道上行的飞快,不过大半日日辰,就赶到了郦邑城外。 樊伉命太子卫长宁炅护卫着仪驾在郦邑城外三十里处停歇,自己悄悄迎了出来,在路口远远的看见了刘盈,拱手行礼,笑着问道,“殿下此行事情办的如何?” 刘盈含笑不语。 “得,”樊伉大笑,“见了殿下这般模样,便知道殿下此行不虚了!” 荼蘼跟在樊伉身后,远远的看见张嫣从车上下来,眼泪刷的一声从红了的眼圈坠了下来,扑到张嫣身边,唤了一声,“大娘子。”声音哽咽。 “好了好了,”张嫣失笑,哄着她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哭了啊。” 她领着荼蘼走了过来,笑盈盈的朝着樊伉行了一个礼,“阿嫣见过樊家表舅。” “哟,小阿嫣,”樊伉朝着张嫣挑了挑眉,“你没有给你太子舅舅添麻烦吧?” 张嫣嘟了嘟唇,“表舅都没给舅舅添麻烦,阿嫣又怎么会添麻烦呢?” 吕家侍卫回转长安,刘盈则与太子仪驾会合,一路向郦邑而去。 太上皇卫郦商披着盔甲从新丰宫中迎出来,对着刘盈单膝跪下,拱手道,“臣郦商参见太子殿下。” “郦卫尉请起,”刘盈忙上前,伸手搀他起来,“太上皇居于郦邑,孤身为子孙,不能时常伺候于膝下,劳卫尉守候太上安全,孤心中十分感激!” “不敢。”郦商恭敬拱手道,“守护太上皇是臣的本职,太上皇知道太子到了,十分开怀,请太子马上进去,太子请!” 郦邑位于骊山北麓、泾渭交会之处,为秦朝因袭骊戎国都城所得,后修筑秦始皇陵设为奉陵邑。汉二年,汉王刘邦还定三秦,居于秦故都栎阳,将太上皇刘昂接到关中,不久,太上皇思念故乡,想要东归,皇帝不允,便改筑郦邑城寺街里以象丰,徙丰民实之,慰太上皇思乡之情。 此时新丰宫殿之中,太上皇便望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孙子,吹胡瞪眼,“哟,这不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么,还记得来郦邑看我这个老头子啊!” “瞧大父说的,”刘盈好脾气的笑道,“孙儿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张嫣跟着刘盈进殿,见殿中上座坐着一个六十余岁的华服老汉,便知道这是太上皇了,上前大礼参拜道,“阿嫣拜见曾大父。大父长乐未央!” 太上皇望着娇美的张嫣,疑惑道,“这个女娃娃是谁?难道是你阿娘给你挑的小媳妇儿?” 刘盈的额头迸出了一个十字,忍耐道,“大父,这是你的曾外孙女儿。” “枉阿嫣一直念着要来给你请安,”张嫣也用长袖捂着眼睛,委屈道,“曾大父,你竟然不认得阿嫣,实在太让阿嫣伤心了!” “哎喂,”太上皇受不得小女孩的眼泪,见她哭的一抖一抖的,便手忙脚乱起来,哄着道,“不哭了,不哭了,”顿了顿,心虚问道,“你阿娘是谁呀?” 刘盈哭笑不得,“这是阿姐的女儿。” “满华妮子,”太上皇微微诧异,放开张嫣怅然道,“还记得你阿姐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一眨眼,连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阿姐本也想一同来看望大父,只是前些日子刚刚又生了一个儿子,不能远行,这趟我出来,她也托了我,向大父请安问好呢!” 太上皇失笑摇头,“只要你们这些子孙日子过的好,来不来郦邑看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回过吩咐一旁时候的女官秋罗,“去取了我房中的蓝田玉佩来,给阿嫣娘子做见面礼。嗯,带阿嫣娘子到侧殿去,好好招待着。” 秋罗屈膝应道,“诺。” 张嫣随着秋罗离开,殿中的宫人也无声的退了下去,殿中转瞬间只剩下祖孙二人,太上皇望着自己的孙子,笑的分外有意,“伢子呀,你来郦邑之前,去了别的地方吧?” 刘盈面色微微一变,笑道,“大父你说的哪里话?我……” “得了吧!”太上皇挥了挥手, “你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了你大父我。你是庚辰日离开长安,今天才到了郦邑。这一路不过三百里路程,用的上八天么?”他眯了眯满是皱纹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笑起来,“总算你没那么傻,懂得开始为自己谋划了。自己若不警醒点,难道真要待你阿翁百年后,将这皇帝位置让给你三弟?” 刘盈怔了好一会子,才道,“多谢大父。” 他依在太上皇身边,问道,“大父,盈儿着实不明白,盈儿便真的那般不好么?为什么阿翁便这么不喜欢我?”声音中带着闷闷的伤情。 太上皇怜惜的看着稚嫩的孙子,这个江山的责任太重,对于他未免太苛责了。 他将身子靠在身后背屏上,笑道,“这你都不明白,男人啊,一颗心本就是偏的。若是对女人的心偏了,对子女的心也就跟着偏了。所以乡下人家都讲究娶妻重妻,除了妻子外,旁的女人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不得真的,若翻过来了,就难免祸乱其家。” “盈伢子,”他看着刘盈,“你是我们老刘家的人,刘家人是从黄土中生出来的,至少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