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力
正堂之中,刘盈与吕禄对坐而弈,将一粒白色棋子扣在棋盘之中,发出玉石相撞之声,“表兄此去商山如何?” “不要提了!”吕禄的声音懊恼,“那四个老匹夫,任我好说歹说,都不肯前来,要不,殿下,我想着干脆着些人去把他们捆回来。” 刘盈皱眉思虑片刻,重又落下一子,“此事不妥,” “请商山四皓出山是留侯的主意,此四人乃是故秦遗贤,昔日父皇也曾请过他们,却被他们婉拒。若我们能请得他们,便可证明民心向背是在我们身上,到时候,便是父皇,也不会轻易再打易储的主意了。若是我们强求,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了!” “那,”吕禄顿了顿,不甘心道,“我们当如何办呢?”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孤打算——亲自去请一趟他们。” 他抬起头来,看见张嫣随着重葛向着堂上而来,朝着吕禄摇了摇手,笑着道,“阿嫣,你和你阿翁说好了?” “嗯。”张嫣点了点头。 “要喝点什么?” 张嫣想了想,“上点茶吧。” 刘盈一笑,吩咐韩长骝,“让人奉茶羹上来。” 韩长骝应诺退下,不一会儿,转身捧了错银茶鼎上来,分别用朱漆凤纹碗盛了,奉到刘盈、吕禄、张嫣面前。张嫣瞧了韩长骝一眼,笑道,“谢谢。” 韩长骝受**若惊,笑道,“这些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哪里敢当县主的谢呢?” 张嫣抿嘴笑笑,捧起朱漆碗,见着里面黑呼呼的茶羹,不由怔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茶羹,虽也唤作茶,却和后世的绿茶相差甚远,反而更像是一种粥品,里面除了未经炒青的褐色茶末外,尚加有粟米,姜,茱萸等各色调料。张嫣闻到一阵甜腻气息,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勉强着自己饮了一口,只觉得各色调料的味道混合着泛了上来,十分古怪,茶叶的清香被彻底掩盖住,半分不显,不由大皱眉头,忙将面前朱漆盏推开。 刘盈觑着她的神情,只当她是为张敖的命运担忧,开口安抚道,“你就放心吧!父皇既然没有再度收押你阿翁,想来此事便已经雨过天晴了! 张嫣怔了怔,笑着道,“若是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只要阿翁安好,阿娘和我也就放心了。” 鲁元产子后的半个月,一道皇帝诏书发到函里,罢黜张敖赵王之位,以长安宣平门虚指,改封宣平侯。 厢房门户紧闭,张敖自接了诏书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门。 大管家张襄带着一众从人跪在院子中,对着厢房泣泪伏身求道,“大王,你就出来吧!” 过了许久,漆门方从内打开,张敖从中走出来,平静的对院中的众从人道,“从今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赵王张敖,只有宣平侯了!” “大王,”张襄眼泪滚滚而落,“奴婢等知道了!” 他的目光掠过院中赭衣光发的田叔、孟舒一众宾客,扬声道,“当日陛下严命赵国宾客不得跟随我入京,众宾皆不敢违旨,唯有卿等十余人自愿剃光头发,戴上刑具跟着我的囚车跋涉到长安,卿等忠心,敖甚为感念。如今敖已然不再居赵王之位,不能够再养着各位。敖已向陛下上荐书推荐卿等,若天诚厚待,陛下愿意启用卿等,是我与卿等之幸;若终究没有结果,敖也愿奉上厚资,让卿等离去。” 田叔等人黯然对视片刻,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左手压右手,朝着张敖行礼,亦朝着张敖诚心的拜了下去,“多谢主公恩德。” “姐夫终于无罪开释,我们也就放心了!” 椒房殿中,刘盈听到了何贯捧着诏书去函里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笑道。 “总算是告以段落了!”吕后喟叹道,之前张敖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为女儿和外孙女担忧,一心想营救张敖,倒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放松下来,想起张敖如今只是个白身侯爵,便生出了一些不满, “当初将你阿姐嫁给张敖,便是指着你阿姐日后能做个王后,一辈子富贵安平。如今竟遭了这码子事,从此以后,你阿姐便只能是一个普通的侯夫人,在长安这么多侯夫人中毫不显眼,甚至张敖如今连一块封地都没有,真是太委屈了!” 刘盈凤眸微微黯然,父皇兴汉之后,大肆分封诸侯,除宗亲外,尚有几位功绩最高的臣子和故六国势力被封了异姓藩王。这些诸侯王分土而治,在领国之中权势极高,相当于国中之国。父皇初平天下的时候尚可,渐渐的坐稳了大汉江山,便觉得这些异姓诸侯王分薄了刘氏应得的疆土,起了罢黜异姓王的想法。张敖黜赵王位便是因着帝王的这种想法,与贯高等人谋反并无多大干系。让阿姐失掉赵王后位的,究根到底不是张敖,却是他们的父皇刘邦。 “母后,”他柔声笑道, “阿姐和姐夫夫妻情深,无论是王后还是侯夫人都是虚的,只要姐夫对阿姐和阿嫣阿偃两个好,其他的就不必计较了!” “也是,”吕后点了点头,将此事放下,抬头看着刘盈,“你已经决意亲自去商山了?” “嗯,”刘盈道,“商山四皓乃世中大贤,我须亲自走一趟,才能显示自己的诚意。” “这样也好。”吕后从殿中上首走了下来,“你身为大汉皇太子,想要离开长安一段时日,须得先向皇帝禀报过。” 玄地牌匾上“大夏殿”三个篆字铁画银钩,十八盏青铜宫灯将殿中照耀的明亮无比,刘盈掀起裳缘,在朱红团花地衣上跪下,对着丹墀御座箕踞而坐的刘邦恭敬的拜了下去,“儿臣见过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盈儿啊,”刘邦抬起头来,咳了几声,“起来吧。你怎么到朕这来了?” “儿臣今日在朝上,听到父皇咳了几声,想着父皇身子可能有些不适,去椒房殿见过母后后,便过来看一看父皇。” 刘邦怔了怔,“难为你有心了,”他虽**爱三子如意,但对嫡子终究也有着几分疼惜之情,此时闻得他关怀话语,心中妥帖,笑道,“朕不过是偶感风寒,歇个几天也就好了。” “父皇还是召御医看看吧,”刘盈皱了皱眉头,不赞同道,“父皇如今担着整个大汉,百官子民都望着呢,且你如今年纪也大了,不比从前,还是多加保重的好。” 戚夫人领着宫人登上大夏殿,一袭迤逦的裙裾拖在背后石阶之上,问道,“陛下在殿中么?”声音曼妙犹若莺啼。 小黄门恭敬屈了屈膝,躬着身子答道,“刚刚太子殿下进殿,如今正在西次间和陛下说话呢。” 淡烟清柳一般的眉头轻轻蹙起,戚夫人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她从大夏殿后门进了殿,走到次间珍珠帘子下头,听着殿中的话语, “……儿臣想去郦邑探看大父。”太子刘盈沉静的声音传来。 “你倒是孝顺的孩子,”刘邦笑道,“也罢,既然你有此孝心,朕便……” 戚夫人心下定了计较,一把掀开帘子进了殿,嫣然笑道,“陛下。” “妾在神仙殿等了许久,见陛下还没有回来,等的不耐烦了,便自己过来看看。”挨在眉开眼笑的皇帝身边坐下,“你欢不欢喜呀?哟,”仿佛才看到刘盈的样子,忙起了身,浅笑着退了一步,点头示意道, “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儿啊!” 刘盈朝戚夫人施了一礼,“夫人安好。” “太子不必如此,”戚夫人侧身微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夫人,如何受得太子殿下的礼呢?” “爱姬过来,”刘邦笑着道,“他虽是太子,你也是他正经的庶母,受他这一礼,也是该当的!” 刘盈的凤眸微暗。 戚夫人在刘邦身边重新坐下,笑吟吟道,“不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刚刚在说些什么呢?” “哦,”刘邦握着戚夫人雪白纤嫩的柔荑,不在意笑道,“太子刚刚向朕请旨,想要去郦邑探视太上皇。” “哦,”戚夫人目光荡漾如一波春水,抬头望着年轻的太子,“太子殿下倒真是孝顺。”若有所指笑道,“只是妾有几分不明白,太上皇在郦邑一切安好,殿下身为孙子这般计挂,莫非是指责陛下对太上皇不孝?殿下早不提晚不提,却在如今提起去这件事情,不会……是拿太上皇当幌子,私下里有着其他打算吧?” “夫人说笑了,”刘盈微微绷紧了下颔,“太上皇思念故乡,久欲东归,父皇不忍父亲远离,于郦邑仿丰县造城,父慈子孝,已是千古佳话。父皇乃大汉君主,为国事所累,不能常去探看太上皇,诚为憾事,盈身为子孙,代父皇去探看,不是应当之理么?” “太子和太上皇祖孙情深,日久相处,自然比旁的后来出生的皇子更念着太上皇一些。”吕后一身庄重的皇后礼服拢着袖子从大殿正门走了进来,“戚氏,”轻蔑道,“你着实是想的太多了!” 她朝着丹墀御座上的刘邦恭敬的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哦,”刘邦敛了目光,淡淡道,“哦,皇后也来了!” 吕后笑道,“戚夫人都来了,臣妾这个皇后怎么能不来呢?” “皇后jiejie实在多虑了,”戚夫人娇声浅笑,垂眸微微委屈,“既然皇后jiejie这么说,便当是妾想多了吧。妾也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吕后心念电转,仰首淡笑,“盈儿忽然起了去看太上皇的主意,本是因着阿嫣的缘故。昨儿在椒房殿说起太上皇,阿嫣便有些郁郁,臣妾追问于她,她才道是她这回回长安,已经是见过了阿公阿婆,太上皇这位曾大父却是还没见过的,身为小辈,实在是有些不安心,盈儿喜欢她孝顺,再加上着实有些时日没有见太上皇了,这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