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深藏
未名眼波渐渐转为幽深,低头看着苍苍,半晌没说话。 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醒来,就在听到那句“希望你能在”之后。 这样蠢蠢欲动的心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她忧愁的时候,她苦闷的时候,她欢快的时候,她与旁人有所接触的时候,他的心间便会蹿起一股异样,心跳和呼吸被影响得失去一贯节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又惊醒似地缩回来,斟酌了一分才开口:“这不是你的错。” 苍苍抬头看他,眼神怀疑,又满脸的“说下去说下去”。 未名眼光一柔:“那时候你这样的设计是合理的。尽最大的可能利用身边的资源,只要事实顺着你的预想进行,一切都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只不过,有人阻挠了而已。” 他看向慕府的灯火,瞳仁中亦似有星点的光芒在跳跃:“两侯府是被人牵制,不敢冒险出头,而王修阅那里,是我截住沈涛。” 他这样一说,苍苍恍然想起,墨珩也说过出了点事他本来是来不了的,幸亏有人分析了利弊。且不论怎么分析的,那种时候还敢冒头,还能说得上话、肯为她说话的,当属未名。事实上他不但说服了墨鼎臣,还让他一举推出墨松来为她正名。 她双眼闪亮,又忍不住疑问:“为什么阻止王修阅来?” “苍苍,我知道你是想用王修阅来反击,可那样必定打乱王修阅的节奏,是好是坏犹未可知,能不做便先不做。” 苍苍吐吐舌头,嘿嘿干笑。 未名的目光又转回来:“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没有强大的部署去实施。才会被人轻易捣乱,苍苍,手下没有人,这不是你的错。” 轻浅声线荡在风中,如同柔和的水波一圈圈拢聚过来,抚慰苍苍几近崩溃的自信,她扭开脸,闭了闭眼,无论是不是哄她,她喜欢听这样的话。 这世上有人不假思索地肯定她。真好。 “而且不要说你没用。若非看在你自身的价值上,墨鼎臣是岂能被我几句话打动?若非真的疼爱你,墨松墨珩岂会强出头?若非有你。王修阅怎么能做到这一步?”未名缓缓摇头,“凡事有因方有果,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之后还有许多余地可以与那些人周折呢。” 苍苍眨眼:“你会帮我?” “会。” “一直会?” “一直会。” 苍苍笑了,笑着笑着又脸红起来。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跟一小孩倒苦水,卖乖撒娇,真是越活越不争气了。 可是……她瞧着未名凝然的身姿神态,这又哪里是一个幼稚孱弱的孩子?那些话,她跟谁都说不清说不出口,但到他这里就成了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未名你……” “什么?” 想了想还是不要提太敏感的事了:“这几日你都去哪了?麻叶桑瓜找着你的吗?” 未名看她一眼:“我回终南山了。” 回终南山?对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既然哪里都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了啊,她真是笨。 “正好我走上这么一趟。师父告诉我,他查到毒煞在周国的踪迹,已经亲自去追查了,我们这里暂时可以放心。” “那不就是说,以后出门可以不用再这么小心了?” “你何时小心过?” 一句话噎得苍苍噤了声。自他走后,好像。真的,没有…… 未名的兴致似乎忽然低落下去,抬头看看天空:“夜深了。快去歇息吧,明日去会会那个安行,我陪你。” 我陪你,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啊。苍苍心满意足地回屋,在房门前驻足回头。 未名还坐在那里,她认真地凝视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念着:“毒煞,毒煞。”她可没忘记,未名小时候会出事,是因为中毒。 世上哪有那么多用毒高手? 第一次,深深地记住这个名号。 …… 翌日艳阳高照,苍苍起得很早,多少天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了,一觉醒来浑身都在叹息。 走到主屋厅堂,未名已经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是的,衣冠,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束着发,以一根竹簪簪住,简单又精神,使过于年轻的脸庞稳重很多。 她笑眯眯地盯着他瞧一会,真是怎么看都那么好看,方在桌旁坐下:“早。” 还是第一次很正式地坐在一起用早饭,桌上是简单的粥点小菜,未名是南方人,大概吃不惯当地普遍的包子,昨天她就吩咐不要出现那种东西了。 未名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青稞熬得药,对你身体有好处。” 苍苍记忆中的药都是黑乎乎黏巴巴,带着呛鼻气味的,可这碗正应了青稞的那个“青”字,汤水宛如玉,乍一看还以为是上乘的茶水,只是有一股清雅舒爽的药香弥散开来。 “你们终南山的药都这样别致?”难怪养出未名身上那种宁神好闻的气息。她咕囔着一口饮尽,抿抿嘴,味道还不错,不过比某日未名放在竹筒里给她喝的东西就差了一截。 未名不知想起什么,眼神一晦,摊手到她面前:“那药丸,还有没有剩,全都还给我。” “什么药丸?……哦,你说那个能让人体力倍增的药?”苍苍想了想,是还剩那么两三粒,不过给他么…… “嗯嗯,吃完了,一颗不剩了。” “吃完……”未名神色一变,“麻叶给了你多少?” “额……”真是好严肃的表情,苍苍挠挠头,谎话说不出来,闷头喝粥去。 见她如此,未名忽而明白过来:“苍苍……” “对了,说到麻叶,他们两人呢?”苍苍顾左右而言他。 未名一顿:“他们被我留在终南山了。” 哦。是找过去,然后……被禁足了么? 吃过早饭,两人相伴着来到安行院子前,未名没进去,苍苍一个人自己进去。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他的意图,不能再拖了。 安行似乎也是刚刚起身,正由人抬着卧榻放到小小的庭院晒太阳,连姨便在其中。 “连姨,安老。”苍苍大方地打招呼,安行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又漠不关心地转开头,连姨则笑着道:“天天来也不嫌烦。”往他身后看了看,过来几步低声说,“青稞正在给王南他们治毒,我是抽空过来,苍苍你……” 果然,青稞被未名叫过来就是办这种事的。苍苍嘴角微翘,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去:“连姨我要跟安老单独说会话。” 连姨欲言又止,最后暗叹一声:“有话好好说,昨日那事,绝对与安老无关的。” 苍苍颔首,待她走了,又挥手着其他人离开,自己动手搬了张圆凳坐在安行面前,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连姨担心我们打起来呢,她对你真好。”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有未名在,若真发生冲突,吃亏的一定是安行。 安行抬起耷拉的眼帘,目中一如既往的精光冷漠。 苍苍的表情也很冷漠,如果不是看在对方跟自己有渊源、又为慕容氏卖命的份上,她才不会耐心关怀地跟他们相处。 而事实证明,她的心意被何清等人毫不珍惜地践踏,她不是多么好脾气的人,君赠我一分,我可十分还报,但既然对方瞧不上她,还腆着脸做什么?她又不是没他们的支持会活不下去,撕破脸皮有时候更好说话。 本来以为安行会恼的,但他没有,盯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居然笑了:“终于被惹恼了?露出本性了?” “我从来就没想要在你们跟前装,”苍苍手放在膝上,认真又冷漠地说,“但人总有脾气的,被算计了还要装作没事发生,我做不到。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南边的人是不是都不承认我了,都想要自立?” “如果是呢?” “如果是,我亲自送你出府,从此你我再无关系,南边有多少人也与我再无关系,若有一天你们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各自都无需留情。” “你就不可惜不恨?那里加起来几万人,散在天下各地,凝聚起来可是巨大的力量。” 苍苍哂笑:“不能归心的力量,再强大又有何用。至于恨,人各有志,你们想要发展得更好,自己当家做主,过上想要的生活,这无可厚非,我不恨,左右我也不曾对你们出过力,撇开上一辈的事,你们对我并无义务。用几十年前前人的恩德作威作福自高自大,我慕苍苍再不济,也还有点羞耻心。” 安行越听眼睛越亮,明明是垂垂晚暮的眼神,却明亮犀利得优胜壮年人,干瘦的躯体里仿佛也澎湃出无尽的气势。 铁马挂金戈,长河吞落日,不过如此。 他一振从榻上坐起来,苍苍一惊,继而释然,这人根本在示弱吧。 既有底气又能忍,和何清还不是一帮的,此人莫不是一直在试探她? 他给出了回答:“我原本在想,若你连何清几个都对付不了,那些事也不值得说,我只回去南边,跟兄弟们交代一声,此一生便万事作罢,葬于异乡也全怪不得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