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阳光下的日子 二一八、游猎会(一)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初露,微风拂面。王宫护卫队几乎全员出动,身穿整齐的制服,雄纠纠气昂昂地骑马排列在英雄大广场上,等候国王一家出发。 今天是国王的生日,按照惯例,晚上会有盛大的宫廷舞会。为了节省开销,避免扰民,国王拒绝了大臣们白天在伊东城内外举行全民歌舞游行的提议,改为以王室名义在郊外的王家牧场中举办游猎会,招待前来恭贺的各国使节与贵族领主们。重要的官员与有名望的贵族几乎全都参加了,只留少数人留守都城。 王室成员全部都到齐了,包括久不露面的王储海厄特。只是他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行动非常“不便”,似乎证明了他“残废”的传言。 米兰达王后家族的亲眷非常不安,悄悄询问他的伤势是否严重到无法步行。海厄特便笑着说:“因为之前腿部受了伤,医师嘱咐绝不能任意移动,免得伤势加重,才要坐轮椅而已。事实上没什么大碍。”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别人却未必相信。一国王储在王室游猎会这样的场合里,居然无法下场骑马射上几箭,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大多认为,国王大概是被已故妻子的家族逼问得多了,才叫长子出来露露脸,顺便证明长子没有破相,气色也很好,只是腿伤却治不好了,暗示王储换人已成定局。 现在二王子塞里格声势正隆,常常随父亲出席正式场合,父子两人相处融洽。他又多次在众人面前维护兄长,甚至不惜与支持者翻脸,跟大王子见面时,也是有说有笑的,似乎预示着,即使他真的成为王储,也不会伤害前任。这让许多担心王储更换会引发流血冲突的人放下了心,也更看好这位未来的新王储了。而原来支持大王子的人,也因为二王子的言行阻止了王后一派的人继续暗算、伤害大王子,而对他不再抱持敌视态度。 在另一方面,原本为二王子妃的人选而争吵的人,也由于诺嘉公主的横空出世,而暂歇战火。即便是最有自信的贵族千金,面对着美貌身份性情品行无一不佳的强大对手,也自惭形秽了。 一时间,伊东城内的贵族与大臣们居然相安无事,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 国王瓦尔弗雷尔三世看着下面众人“友好相处”的情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用满意的目光望向与自己配合默契的长子,又为几个孩子相处融洽而欣慰不已,但当他发现妻子面上的阴郁时,脸色顿时沉了一沉,然后立刻换上笑脸,骑马走前几步,发表了一番简短的讲话,便吩咐大队出发了。 王室成员与外国使团先走,跟在后面的贵族们稍稍有些混乱,有的马不听话到处跑,有的人要求走在前头不肯让路,偏偏又有某家的马车跟别家的撞上了,道路越发拥挤。 艾尔本跟安全署的同事们一起在现场指挥士兵们维持秩序,免得路旁的无辜民众被波及。有路过的贵族子弟认出他,跟他打招呼,又叫他一起去游猎会上玩。 艾尔本微微一笑,正想拒绝,却听到旁边有人插话:“算了吧,他现在跟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不同,跟他一起玩,我还怕被人说我是叛国贼呢!” 艾尔本沉下脸来,目光凌厉地看向那人,认得那是某个伯爵的儿子,家族并不强大,因为姑姑嫁进了一个与王室有姻亲关系的家族,从小就自命不凡,尤其看不惯自己。他本来没把这家伙放在心上,但对方说话这么过分,他可不会轻易原谅。 他冷笑一声:“阁下害怕被人说是叛国贼,是因为你心虚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果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如跟我走一趟吧?” 那人脸色一白,这才想起眼前这个青年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意辱骂的儿时对头了,对方的手上掌握着自己没有的权力。他想要辩白,又拉不下脸来,吱唔两声,便灰溜溜地走了。 起初向艾尔本打招呼的青年有些尴尬,讪讪地道:“他虽然说话过分了点,但他其实不是个坏人,他……” 艾尔本回头看了看他,神情倒是非常平静:“我知道,他没那个胆子,刚才我只是想吓吓他而已。” 那青年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也很久没跟我们一起玩了,工作很忙吗?我也进了骑士队,今天刚好轮休,没事的话一起来吧,大家聚一聚,喝点酒聊聊天,我为你介绍几位美人,怎么样?” 艾尔本笑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要工作,抱歉,我先失陪了。”他微一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青年觉得无趣,只好跟其他人一起出发了。 艾尔本走出很远,才回头看着从前的朋友离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好象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早已淡忘。现在的他,没有轻狂的资格。 “年轻人偶尔放松一下也好,为什么不跟朋友们一起去呢?”艾尔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发现原来是上司麦洛里。他低下头道:“您说笑了,我身负职责,怎么能把工作丢下?” 麦洛里笑呵呵地摆摆手:“没关系,牧场那边也需要人盯着。本来我们派去的人手就有些不足,刚好二殿下向国王陛下提出请求,要叫你一起去。那你就去吧,二殿下那边已经准备好你的行李了,路上要小心。” 艾尔本有些意外,但二王子毕竟是他的亲表兄,他倒没起疑心,只是低头应了声“是”。 麦洛里瞥见周围没人,又凑近他道:“记得尽可能跟在二殿下身边,多留意跟二殿下接触的外国客人,看看他们是否有什么图谋,要注意观察他们的表情,还有他们的随从。如果发现他们与其他贵族或大臣有私下往来,就把情况记下,第一时间传回给我。” 艾尔本目光一闪,强忍住心头的激动,郑重领命而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情报科成员了? 在他背后,麦洛里的表情却有些复杂。他对艾尔本这个年青人,本来并不看好,只是碍于国王的命令与贵族议会的压力,才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加入。但这两年相处下来,与其他贵族署员相比,艾尔本勤奋刻苦,工作认真负责,而且聪明细心、有耐性,是非常适合做情报分析工作的人材。如果不是赫达家的背景,艾尔本会有更好的前途。他考虑再三,本已决定要给对方一个机会。 然而,负责监视诺嘉使馆的人却在这时传来消息,说发现了杰达公爵某天早上外出目的地的线索。那位卧底车夫在杰达公爵乘坐的马车车轮上,发现了非常特别的褐中带紫的泥土,以及一种不常见的名叫“红尾兰”的花的花瓣残片。 这种花原产于伊斯特中南部美阿特平原地区,外形漂亮,香气清新怡人,在伊东曾经一度很受女士们欢迎,但由于不适应本地气候,极难种植成功,只有少数几个家族的花园里种了一些,其中就包括美阿特领主赫达家。 赫达家的院子里,也有褐中带紫的泥土。 紧接着,又有一位行动处的新进署员,在跟同事们说笑时,提到情报科的艾尔本天天板着脸好象是个正经人,事实上曾有一位漂亮姑娘跑到他家去见他,他立刻就把人拉进了屋,过了足足半小时才鬼鬼祟祟地打开门,派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姑娘送走,肯定是跟她有私情。 麦洛里一听那名署员描绘的漂亮姑娘的长相,就立刻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味。如果说那位小姐就是诺嘉公主,那她为什么会去找艾尔本,而艾尔本为什么又表现得这么不正常呢? 艾尔本一向明白自己在安全署的处境,为了表示自己是清白可靠的,家中发生任何大事他都会主动报告,包括前不久他母亲的再婚以及被悔婚后母亲弟弟的去向。他那么小心谨慎,如果与诺嘉公主之间没有问题,又为什么不向上报告这件事?他跟诺嘉公爵之间,又谈了些什么? 麦洛里叹了口气,希望艾尔本能够通过这次考验,否则,他也只能放弃这个人材了。 艾尔本对麦洛里的想法一无所知,根本没料到自己的秘密那么快就被发现了。他现在正骑马跟随王室成员前往王家牧场,一脸无奈地看着王子表哥,埋怨道:“你要送东西给诺嘉公主,亲自去就行了,为什么每次都让我替你去?”他实在有些害怕那位公主莫名奇妙的纠缠。 塞里格也感到非常无奈,他已经很努力地依照丝黛拉公主的请求,为她和艾尔本创造独处机会了,为什么艾尔本完全没有反应?他没好气地道:“我好心让你们多见几次面,你反而问我?” 艾尔本愣了愣:“你说什么?我们?”他慢慢地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脸色也沉了下来:“我跟那位公主完全没有关系,您如果不想接受联姻安排,大可以直接向国王提出,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 塞里格愕然:“那样美丽迷人的女性倾心于你,你居然无动于衷?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公主殿下已经多次向我哭诉你对她冷淡无情了,我本来还不敢相信,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没想到还真的是事实!” “你不也对她无动于衷吗?难道你不是男人?” “放屁!”塞里格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不动心,可你不一样!你又没有心上人!” “我虽然没有心上人,但我也不可能对她动心。”艾尔本揉了揉额角,“塞里格,她是一位异国公主,是要联姻的,我跟她之间不可能。再说,我没时间跟人谈情说爱,过几年我会请母亲为我找一位贤淑的妻子,但现在,我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他往马背后加了一鞭,催促马匹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塞里格沉默地留在原地,心中明白表弟的难处,不由得有些难过。既然艾尔本已经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他也只能对丝黛拉公主说声对不起了。 到了牧场,丝黛拉坐在提前扎好的营帐内,看完塞里格叫人送来的信,微笑着向送信人点点头,道:“请回复殿下,我已经知道了。”看着那人退出帐外,她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一名不起眼的侍女掀帘走了进来,凑到丝黛拉身边问:“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那个小赫达真是顽固,居然不上套!他对伊斯特的二王子说他对我不感兴趣,二王子就写信来向我道歉,说帮不上忙了。”丝黛拉一脸忿忿地,“可恶!上次去他家时,我已经取得了他管家的信任,只要再给我几次机会,就能得手了。谁知现在却……” “那现在怎么办?告诉那边我们失败了?” “这怎么可能?!”丝黛拉狠狠瞪了侍女一眼,“我会成功的,你看着吧,等我把东西拿到手,一定要好好羞辱那个姓赫达的家伙!” 那侍女一丝害怕的表情都没有,淡淡地道:“那东西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成功不成功,都不重要。希望公主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时间紧急,可您到了伊东那么多天,还没有动手,是不是不忍心?” “你胡说!”丝黛拉愤怒地大叫,声音却被远处传来的一阵欢呼掩盖过去,她急喘几下,知道这里不是发脾气的地方,便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我已经写好一封信了,你马上照我说的去做。等他们两边起了冲突,我再动手!” 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小时候跟哥哥jiejie以及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的情形,那是个跟今天一样阳光明媚的晴天,但转眼间,就是血流满地,亲人变成了凶手,慈爱转为狰狞,她被迫和家人一起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破败的城堡,刻薄的仆人,永远不新鲜不足够的食物,以及破旧单薄的衣服。每一天她都在寒冷饥饿中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忘记这股恨。 今天她重新穿上华服,恢复了高贵的身份,在人前表现得或活泼开朗,或大方端庄,但始终没有抛却心头怨恨。为了自己痛苦了半辈子的父亲,以及郁郁不得志的兄长,还有那些不幸死去的堂兄弟姐妹们,她必须硬起心肠。 忽略心中那一阵刺痛,她紧紧握住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