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朱儁应声说道:“这两天我也在思忖此事。如今昆阳城内的贼兵已成瓮中之鼠,不足为虑了,若是能再进一步把波才也留下,自是最好不过。” 皇甫嵩问道:“将军可有计了?” 朱儁人很聪明,但聪明分很多种,不一定都擅长战阵计谋,他在这方面并不擅长,摇了摇头,说道:“尚无良策。”问皇甫嵩,“将军今暮召吾等前来,必是胸有定见了?愿闻其详。” 皇甫嵩笑道:“谈不上‘定见’,不过确实有了点想法。” “噢?是何妙计?” “欲要留下波才,不外乎两策,或野战歼之,或分兵去围舞阳。” “舞阳城中亦有两万贼兵,我军总共才四万余人,怕是难以同时围击昆阳、舞阳两城。”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於今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野战歼之。” “波才在舞阳城中,如何野战歼之?这几天他虽两次派兵欲渡澧水,然这两次他都只派了四五千人,我等就算把这四五千人歼灭了,他还有万余人。在知道他所派之贼兵被我军歼灭后,他定会立刻弃城南遁。这样一来,他那万余人马可就留不住了。” “将军所虑甚是。我在想,我等能不能这样?” “哪样?” 皇甫嵩从坐席上站起,从容行到帐中,令帐下司马取来地图,铺在地上,便就立在图边,示意众人围上来看,指点地图,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军、明府、诸君,以为如何?” 朱儁斟酌了会儿,蹙眉说道:“计是好计,就是险了点。万一此计不成,那么不但歼灭不了波才部,还很可能会被何曼逃脱。” 率数万之众与敌擂鼓对决,是站在钢丝上行走,胜负往往在一念间,一念之差就会由胜变成负,每一个选择都是抉择。就如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唯一不同的是:下棋,输的是棋,打仗,输的是人命、乃至国运。皇甫嵩、朱儁此次临危受命,若是战败,不但他们带的四万余步骑可能会死伤殆尽,而且黄巾之势必将猛涨,洛阳就危险了。皇甫嵩、朱儁的压力很大,说他们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每一个抉择都做得十分艰难。 皇甫嵩在说出这个计策前整整考虑了两天两夜,此时听了朱儁的话,他说道:“是啊,就是因此,所以我一直迟疑难定。” 他问诸人的意见:“诸位怎么看?” 荀攸立在周澈身后,轻声对周澈说道:“是个好计,也确实险了点,若是我军能再多出几千人马,然后再行此计就稳妥许多了。” 皇甫嵩听到了他的低语,目注於他,问周澈:“皓粼,此何人也?” “这是我的幕僚荀攸。” 皇甫嵩笑道:“荀君表字为何?” “某字公达。” “竟是颍川荀氏弟子!你说得很对啊!要是我军能再多出几千人马,我也不会如此为难了。” 帐外一人进来,跪拜报道:“将军,营外来了一支人马。” “一支人马?” “是。” “从何处来?” “斥候回报,说其带军将领自称名叫曹cao,官拜骑都尉。” 皇甫嵩大喜,说道:“是孟德来了?天助我也!” 说起曹cao,还要从他领兵出战说起。那日他与何进拜别前夜,军马散发下去,众军兵又领数日口粮。曹cao见是个空子,不言不语溜到大帐边,对守门的鲍信道:“二郎,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你可有什么要说的?”鲍信连连点头,欣慰笑道:“你若带兵我自是放心,不过有一言供你参详。” “咱俩还客套什么?我不过是读了些书,真要是临阵远不及你,快说吧。” “你打算先救哪一处人马呢?” “出辕关自当先奔阳翟,此地乃颍川首县,阳翟一解豫州皆震,另有王子师入城接任刺史,大事可定。” 鲍信撇撇嘴道:“不妥啊!孟德你详思,贼兵有十余万之众,虽乌合之徒足以成大患。离京师近,围阳翟必用大军。你只有这三千人,倘若先突重地恐不容易。倒不如先与皇甫将军合兵一处再救阳翟就好办多了。” “承教承教!”曹cao连连拱手道谢。 鲍韬插话道:“孟德兄,还有一事你要千万小心。这些兵都是大小有头脸的,兴许不太服管教,你可得拿出精神来镇住他们才行。” “三郎放心,这个我自有办法。”曹cao神秘地一笑。 老大鲍鸿却一脸不快:“你都当了骑都尉了,我们哥们却在这里执戟把门,半步也离不开。真泄气,出关杀几个贼人才痛快。” 曹cao宽慰他道:“大哥您不要急,想当年韩信不过也是一执戟郎,后来金台拜帅挣来三齐王,您将来必有一番好运。” 鲍鸿大喜,老四鲍忠却用戟杆捅了曹cao一下:“这可不能比,韩信被吕后害死,难道我大哥也打赢了仗反丧在自己人手里?” 哥几个都笑了——却不料日后鲍鸿果应此言。 曹cao辞别鲍家兄弟,又与诸位朋友依依惜别。提提胸臆中那口豪气,踏镫上坐骑。汉军大旗迎风起,三千儿郎个个强,青钢利刃腰中系,大宛宝马胯下骑。左有秦宜禄、右有楼异,披挂整齐按剑护卫。只听得战鼓齐鸣,人欢马叫,这支队伍就要出发。 陈温慌里慌张跑到曹cao马前:“慢着慢着!” “何事?” 陈温咬着后槽牙低声道:“把兵符拿来呀。” 曹cao吓了一身冷汗:汉家兵马认符不认人,入营调兵先验虎符。可如今老行伍都出征了,他与何进一个是首次领兵、一个是糊涂将军,满营的人谁也没有过带兵经验,竟这时才想起来要兵符,再迟一步何进如何向皇上交代?他怕军兵看见笑话,忙从怀中摸出虎符递给陈温。陈温会意,以袖遮挡,赶紧揣到袖中:“走吧走吧!”曹cao半惊半喜,总算是稳稳当当带着这支队伍离了都亭。 天气晴和,微风阵阵,他亲自于前带队。也是马队快,行了半日许,已到缑氏县,吩咐沿城休整,按下营寨。缑氏的乡勇早备下水和粮食,一切安排妥当,曹cao又进城见了缑氏县令,午后不再行军,就在此休养,暂驻一夜。 第二日天明,曹cao却不忙着点卯出兵,仍旧吩咐众兵卒休息养神。按兵不动的时间一长,那些兵卒就有些微词了。他却丝毫不理会,只管在帐中闲坐,不紧不慢地擦拭宝剑。哪知没一个时辰,秦宜禄就跑进来:“我的爷!您…” “叫将军。” “我的将军爷,您还不着急呢!外面可有人骂您呢。说您受了皇命,连关都不敢出,还说您是……” “是什么?” “说您是人情换来的骑都尉,没有真本事。”秦宜禄斗胆道。 曹cao不当回事,冷笑一声道:“带我去看看。”他起身随秦宜禄出了帅帐,只见不少军兵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还有人甩着马鞭在聚拢旁人。这些兵都不是寻常百姓,又都觉得自己有些本事,脸面大得很,瞅见他出帐竟无一人施礼。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看呀,宦官孙子出来了!”引得满营人皆放声而笑。 曹cao平生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但兀自忍耐,呼喊道:“给我静一静!”楼异、秦宜禄都跟着喊起来:“都闭嘴!都尉大人要训话了!”诸人这才渐渐静下来。 “本都尉奉天子之命,率尔等征讨反贼,助二军成就大功。你们为什么无故在这里喧哗?速速回帐休息!” 有一个满身铠甲十分鲜明的兵士嚷道:“我等不明!朝廷派我们是去救援王师,而不是在这里睡大觉的!现今波才盘踞颍川,两路兵马被围,堪堪落败,都尉大人怎么可以在这里停滞不前,贻误战机?我等乃是自愿从戎为国尽忠,若是大人不前,我等自往一战!死也不做这缩头乌龟!” “对!对!”还真有不少兵士跟着他嚷。 “如此短见之人也敢讥笑本都尉?你们怎知我停滞不前?”曹cao扫视着帐前诸人,突然咆哮起来,“竖起耳朵来给我听好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贼兵多咱们何止十倍?我等若此时出兵,至关隘已是午时,倘于关隘休整,来日出战,军情必泄! “倘午后出关,白日之间若遇敌军,胜败还未可知。黄巾贼乃乌合之众,这样的部队打一场败仗则士气低迷不振,可真要让他们打一场,他们便越战越勇,真以为自己是神兵天将呢。所以我军这第一仗只能胜不能败!我叫你们养精蓄锐,午后正式启程,咱们穿辕关而过,片刻不停,就趁着夜色直奔长社,天色未明可至,到时候一鼓作气直摧贼兵营寨,皇甫嵩之围立时可解!” 听到他这番有理有据的发作,所有人都不言语了。曹cao斜眼看看那个带头讥笑他的士兵:“你不知军情妄自多言,还敢藐视本都尉,论军法就当斩!” 那兵自知理亏,但还仗着胆子道:“某乃杨尚书府的…” “住口!我管你是哪家的人,既在军营就该服从军令。昔日孙武子斩吴王之姬以正军法,我曹某人也用你的脑袋壮一壮名声。楼异!把他推出去斩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楼异带着两个曹府亲兵架住此人就往外拖。那兵这会儿才知道害怕,连连喊嚷告饶,满营兵士一片哗然,谁也不敢讲情。曹cao也不理睬,把脸转了过去,背对满营兵士,却朝秦宜禄一个劲儿撇嘴使眼色。秦宜禄何等机灵,赶忙抱拳道:“将军且慢动刑,我军未战贼人,先杀己兵,这不吉利呀!” “唉…”曹cao假装抬头叹了口气,转身道,“赦回此人!” 楼异并未走远,忙招呼亲兵又把他推了回来。这次他可老实了:“谢都尉不斩之恩。” “非是本都尉不斩你,只是杀你有碍军威。我将你遣出军营,不要你了!滚回洛阳去吧。” 那人闻此言声泪俱下:“我身怀武艺,奉主子杨尚书之命前来投军,为的是杀敌报国荣耀门庭。若是被遣离军,必使主人蒙羞。只要都尉让我杀敌,即便战死在下无憾。望您开恩,千万不可将我除名呀。”说罢连连叩头。 曹cao觉着差不多了,点点头:“还不错,尚知廉耻。既然如此,今夜奔袭我要你冲在第一个,你给我将功折罪。” “谢都尉!” “在场将士听真,”曹cao一脚登到竖旗的夹杆石上,“我军只有三千骑,将投万险之地,人人都要使出浑身的本事来。救援王师咱们只能打一战,一战必须成功!有没有决心?” “有!”众兵士高举枪矛齐声呐喊。 “好,秦宜禄速速传令,命全营将士回去休息。咱们午时用饭、饮遛马匹,未时拔营起兵。” “诺。”秦宜禄应声而往。 曹cao见兵士尽皆散去,也回到帐中安歇,头一次训示军兵,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倚在帐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楼异把水袋递了过来:“说了半天话,您喝口水吧。” 曹cao这才觉得渴,接过饮了一口。 “少君,您这都是故意的吧?” 曹cao差点儿把水喷出来:“你…你说什么?” 楼异擦拭着曹cao的兜鍪,头也不抬:“其实您心里早有成算,但是故意不对三军明言。表面上散漫不着急,就是想引起三军议论,好借机发威震慑军兵吧。” 曹cao连连咋舌:“我这个都尉是怎么当上的你也知道,而这些兵多有背景,若不灭一灭他们的嚣张气焰,临阵指挥不灵可就麻烦了。” “您英明果断,小的实在佩服。”楼异觉得今天自己忍不住多嘴了,赶紧补充道。 “唉,你真心明眼亮。都说秦宜禄机灵,我看他是聪明在皮上,你才是骨子里的聪明。”说虽这样说,曹cao觉得自己的心思被戳穿,多少有些别扭! 事到如今可谓一切妥当,就等着时刻到来。曹cao吩咐诸人休息,可是自己却安稳不下来。毕竟是第一次用兵,难免紧张。他强自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直至秦宜禄把战饭端到他面前,他才睁开眼勉强进了两口。 “我的爷,您再…” “叫将军!” “我的将军爷,您再多用一些。”秦宜禄憨笑道。 “吃不下去。”曹cao把碗一推。 秦宜禄也真敢说话:“您不吃,我可吃了。我得吃得饱饱的。” “你真絮叨,吃吃吃!”曹cao不理他,在大帐里踱着步,“撑死你这没皮没脸的东西。” “您说我没皮没脸,小的我就没皮没脸。”秦宜禄端起碗却没有吃,“您这为将的不吃饱了,我们这当兵的心里不踏实。昼夜奔袭,万一您体力不支指挥不了可怎么办?所以我就得多吃,到时候要是兵败好逃跑呀!” “放肆!你…”曹cao听了光火,回头要发作,却见秦宜禄笑嘻嘻又把碗捧到他面前:“我的爷,为了打赢仗,您还是再多用些吧。” 曹cao“扑哧”一笑,接过碗来:“你这块滚刀rou呀!” 秦宜禄越发谄媚:“小的还希望自己是块rou呢。我要是rou,这时候给爷您吃了,上阵好有气力呀。您出去看看,弟兄们劲头可足呢!大家都说您是天神下界指挥若定。您要是天神下界,那我们就都是天兵天将了,这仗咱怎会不赢呢?” 小人自有小人之能,曹cao虽知他说的全是瞎话,但是此刻却颇为受用,提气不少,端起碗来把战饭吃个光。早有楼异把大宛马刷洗饮遛,绑缚箭囊,剑矛不知擦了多少遍,闪闪泛光。一切准备妥当已近未时,曹cao传令拔营出发。 这次再行军便与昨日不同了,三千骑快马加鞭,铁蹄扬尘士气汹汹,申时未尽已到辕关前。军兵通报已毕,曹cao命自己的队伍就地休息汲水,自己带亲兵顺马道驰上雄关。 镇守辕的乃是羽林左监许永,现已充作守关都尉,曹cao见他满眼血丝,料是多少天没有踏踏实实睡觉了。 “原还有些贼人来至关前,尽被击破。现两路人马被围未拔,他们便不轻易来犯了。阳城、密县以西尚无贼人大兵驻扎,此刻出关可在阳城、密县暂歇。” “不耽搁了,我即刻出关,昼夜兼程直接奔赴与皇甫将军会和。” 许永早闻曹cao之名,不过也知他这是首次带兵,不禁略一皱眉:“昼夜奔袭?你考虑好了吗?” “嗯。乌合之众尽皆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好趁着夜色掩护奔袭长社,现士气高涨,可不能拖延。” “好吧…”许永见他言语决然不再多言,拱手道:“一路上千万要小心谨慎。” “谢许君关照。路途尚远不敢耽搁,曹某就此别过,将军多受劳苦了。” “彼此彼此。” 曹cao跨马下道,三千人休整已毕,即刻开门出关。这一次行军速度更快了,如一股狂风刮过,也不论官道小路,抄最近的道路直奔长社。沿途之上也遇到三两个黄巾游勇,奔驰而过一概不作理会。待过了阳城,天色已晚。 四月的天气已有些转热,但天黑后便凉爽起来。阵阵风儿吹来,凉凉快快正好驰马,有人饿了便在马上塞几块饼子干rou继续赶路。先前休养了一天一夜,加之始终露天行军,所以即便天黑大家还能模糊看见。奔袭之术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行踪,曹cao只叫领头之人打了两个火把辨认道路,军兵随着火光而进,丝毫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