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一切
他没回答,看了外面朦朦的天色,口气有一种极为难得的温和,“晚上降温,穿厚些。” 他开着车,带着她沿着高架穿梭,两边的高楼渐次林立,顶层湮在夜色中,遮住了星辰的光。下了高速,七拐八拐,仿佛出了城,路也安静了起来,有风刮过,卷起道路边的银杏叶子,像金灿灿的雨,偶尔有大而粗的枝桠擦过车窗,发出细密沙沙声,他也就减慢了车速。 前方已没有大路,他下了车,还帮她取了外套:“山风很冷。” 是很冷,她把外套穿上。没有路灯,他用手机照明在前面走,昨晚上下了雨,柏油路上积了不少泥,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上面,虚虚浮浮。走一段路,他停下来等一会她。终于开朗起来,右边是岔路口,很宽很宽的林***边上的白杨在夜色中摇摆着,影影绰绰看见最里面是个大院子,还有路牌,是公交车的站牌,19路,在绿江住这么久,却从没坐过这路车。 一直走,一直走,她终于看清了院门上的竖匾,写着绿江市烈士陵园。陵园里有工作人员值班,远远的望过去,陈列馆里一点零星的光芒。许皖云心狠狠一凉,想拉住他询问,他在前面走,好像并没注意到这块牌子,也没有进院子。她这才安了心,绕过了荷花残败的人工湖,终于到了。 公墓。 许皖云看到碑上他的照片,愣住了。 他站在一边,从兜里掏了一支烟,点燃,这一星半点的光,慢慢化开,然后再湮灭,他吐了一口烟,说:“就是这里了。” 他最爱的弟弟,就在这里了。 他其实并不同意将弟弟的骨灰运回国,甚至妄图用一个海峡的距离,来阻断母亲的思念还有自己的愧疚。加州的月亮并不圆,红木城的海风并不温暖,至少在绿江,弟弟有一个牵挂,跋山涉水也要回来。最后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抔黄土。 他还记得,小时候和弟弟抢遥控器,他把文睿锁在院子里,自己坐在客厅看电视,节目结束了,弟弟却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和泥巴,玩的不亦乐乎。那时候住的是小二楼,砖房的墙也没有糊水泥,他和弟弟用学校偷来的粉笔在上面画着。后来改建,临街的墙上终于平展了,用粉笔画画却更方便了,各种难看稚嫩的娃娃和动物,他们都画过,弟弟还喜欢在动物的身上写着他的名字,乌龟啊蜗牛啊猫啊狗啊,全部歪七扭八地写着,我是江湛平。 江湛平,是了,他其实是叫江湛平。用弟弟的名字这么久,差点忘记了本名。 后来他一个人去国外治病,先天性心脏病,家里并不宽裕,母亲还要支付昂贵的医疗费。好在一直有父亲的赡养费支持着,并没太艰难,为了节省开支,母亲和弟弟都在国内,他一个人留在大洋彼岸。渐渐地,也习惯了孤单。 直到那一年,查出了细菌性心内膜炎,一点一点积攒的求生意志,一下子膨胀了起来,他多么想活下去。而弟弟,因为那场车祸,肋骨断裂、锁骨下动脉断裂、右手背全部碎裂,原本就不坚强的母亲在各种灾祸的打击下,几乎神经崩溃。 他江家的两次转折,都和她有关。 后来联系包机、联系转院,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耗进去,依然没有任何好转,最终医生摇摇头,就算治好,也瘫痪了……那时候的文睿其实意识一直很清醒,在医生的搀扶下,凭着支架,还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到自己的病危通知单如雪花一样多,那个在照片背后微笑着写下我要活着去见你的弟弟却说,愿意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那一刻,他听到一向开朗的弟弟说,哥,我把心脏给你,你替我活着。 他一个从不掉眼泪的大男人,居然哭的像个小孩子。他从没有这样一刻绝望和悲恸,觉得命运原来可以这样残忍,硬生生要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二选一。再后来自己已经神智模糊了,整天整天的睁不开眼,各种注射、穿刺、透视、CT、MR,想着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再醒来,就被告知,手术很顺利,只需观察术后排异反应。 排异反应很严重,血液脂质沉着,冠状动脉阻塞。接着支架手术,总算是熬了过来。 回国,他就销了自己的户口,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叫做江湛平的人。否则,他无法面对母亲那双泪干而痴渴的眼睛,中年丧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凄苦。他要报仇,他要闯出事业,他要替自己也替弟弟好好过。 虽然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弟弟的离去,他和她都是主要原因。所以,一回国,才会对她这样步步紧逼,仿佛看见她的痛苦,就能让自己得到解脱。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她都没有解脱。 所以,其实他和她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从他在雾中替她挡住那辆大卡,再到后来的阴谋重重,所有的所有,都是真的。只不过,爱她的,是弟弟的心,恨她的,是自己的心。 山风越来越大,秋天雨水果然是多,毛毛小雨细细密密,碰在皮肤上,凉丝丝。这才发现,指尖的烟已经熄灭。他望向许皖云,她站在月色里,看不清表情,就一直愣着。 他拿出准备好的冥币,用打火机点燃,烧在青鼎上,火光一下子大起来。许皖云也慢慢蹲下来,她的眼被跳跃的焰苗映得发红,她举着冥币的一角,苗子快烧到拇指才放开。 雨下的越发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打在青石板上,他起身,说:“走吧。” 许皖云没动。 他叫了一声:“皖云?” 她才恍然回过头,这才感觉额前的头发湿了,“下雨了竟然。” 回到家,他把洗澡水放好,把干燥的毛巾给她,和她说:“全身都湿了,去洗个澡吧。” 她却突然笑了一下:“江湛平,原来你是江湛平。我说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你就没有认出来,原来、原来你就不是他。原来……他,已经死了……”闭起眼,泪水淌过脸庞,“你算准了一切,接下来是不是还有更恶毒的招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都想不到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对付我了……” 他怔忪,看着她走向阳台,用挑衣杆取下洗好的衣服,放在沙发上,一下一下叠着,一件一件分类。 屋子昏暗,两人竟然都忘记开顶灯。他转身去按灯掣,却听到闷沉一声响,像厚厚的麻布被撕裂的声音。他猛然惊觉,发疯一样地冲上阳台,幸好他够快,还是抓住了她的腕子,许皖云整个人被硬生生悬在半空。江湛平被她向下的冲劲带到了飘窗边沿,眼看就要掉下去,他还是死死抓住他的腕子,不放手。 胳膊梗在窗沿,用力太大,脸憋得发红,手上、脖子到额头都青筋暴起,他哑着嘶吼:“你要干什么——” 她笑着,看见他脖子上崩裂的伤口,有血一点一点溅出,滴在她的脸上:“再见了,江湛平。” “我不要再见!许皖云,你不能这样!许皖云,你怎么能这样,不能把我整的半死不活然后一死了之——许皖云!”他眼眶血红一般的颜色,眼泪也大颗大颗下落,“不——你不能死——” 他半个身子也处于悬空状态,眼看也要掉下来。许皖云微微一笑,费力取下头上的发卡,对着他的手背就戳了下去,他还是不放,她再戳,一直戳到整个胳膊都是血rou模糊,他还是死死拽着,大概是发烧他没有力气,怎样也没法把他拉上去,自己却慢慢下滑,最后只凭着膝盖顶着飘窗中央的棱子—— “放手。”她狠下心,尖利的簪子对着他的指甲缝就插了进去,鲜血崩裂而出,他的指尖猛然一掸,再要握紧,她却已经坠了下去—— 下面是乌凄凄的夜色,只有她的眼睛闪动着光芒,那一抹光芒也消失了,巨大的风涌进窗口,金黄的滚边窗帘在虚弱的空中剧烈的抖动,他把脑袋重重磕在玻璃上,血糊住了眼睛,只剩下一片红…… 而风呼呼刮过她的耳边,她仿佛听见了他在她耳边唱,我牵着你的手,到公园去走走,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我只有坏念头……我是你的小小狗,你是我骨头,就算掉进臭水沟,也要拾起咬着走,嗷嗷嗷嗷…… 她仿佛听见了他在她耳边说,我mama说了,打波波治打嗝很有用,你要不要试一试。许皖云,你故意的吧…… 她仿佛听见了六年前那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刺耳的刹车,看见他整个人凌空飞起,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把戒指递给她,咧开嘴对她笑…… 她仿佛听见了他的叹气,沙哑而哽咽的声音,皖云,我多想陪你走下去,多想、陪你度过你的艰难,还有那个被生生切断的电话…… 天地苍凉,一声闷沉的轰隆,水花翻滚,溅起厚厚水墙。 一切又重归寂静。 ———————————————————————————————— PS.咱真不是后妈。美人儿们以后就知道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