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丧失者
于是,艾斯浪费了二十分钟的人生,事无巨细地说清楚了自己潜入圣地的整条路线——包括不小心走的弯路——以及途径逐个发现的安保漏洞。 开始还仔细记录的安娜斯塔西娅听到最后啪的一声捏碎了手中的钢笔,黑色的墨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手,浸湿了膝上白纱睡裙的一角。 顿了一下,他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说得过于直白,试图安慰道:“其实,如果是我这种程度的话……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种程度。 本意是想说普通层次的安保也只能对付大多数人,这是最普遍不过的问题;然而这听到安娜斯塔西娅的耳朵里,显然偏离了方向。比方说像“他这种程度”有多少人?全世界中,十个指头可数不过来吧?换言之,可以了无生息潜入圣地的人…… 显然,安娜斯塔西娅的心情更糟糕了。 她把满是钢笔墨水的手在精致刺绣的椅子扶手上擦了擦,虽说是擦干了,可手掌上那黑乎乎的墨迹却越擦越大,等她抬手时,望到自己右手的整个手掌都几乎被染黑了。 “……”冷漠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几秒后,安娜斯塔西娅摆摆手,似是心累,没什么精神地对他道,“行了,我知道了,跪安吧……哦不,我是说你可以顺原路滚回去了,贱民。” 她强行结束谈话的方式一向角度刁钻。 ……就这么让他回去?也不想想在这种紧张又危机的时刻,他独自潜入圣地是为了什么? 艾斯站在原地,忍住了吐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xue,道:“我来是……” “我不想听,也不感兴趣。”她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心平气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叉腰,踮起脚尖想要强行俯视可还是没能成功,道,“以及,我现在也懒得去想你个海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给我滚,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也懒得和她在口头上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他没有理会她的蛮横,直视着那懒散的蓝眸,口气平淡却坚定道:“收手吧,塔西娅,你的胜算为零。” 当面,宣布了她的失败。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生气,那双犯懒的眼睛反而来了不少的兴致,挑眉反问道:“难道你有预知的能力吗?” “没有。”他坦然。 “那你为什么知道会输?你指的失败是几日后的瓜达尔岛呢?还是最终的结果?”她压下眉角,有些滑稽却复杂地带着笑意,“真是令人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受到那种蒙骗。瓜达尔岛从来都不会是‘最终的结局’,而我,将取得真正的胜利。” “哪种蒙骗?”他双手抱臂,准确地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词汇,“你将计就计自导自演的存亡大戏?” 轻哼了一声,光着脚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地毯,她白了一眼:“我说过,没有什么将计就计,从始至终都是我的计划。” 多年前,伊诺奇岛事件后的分别前,她告诉他,所谓真正的拯救,就是当你回顾过去的不幸时,感叹由“凭什么是我”变为“它就该如此”。 她的确做到了。 把自身的不幸全部化作了计划的一环,所以如今也可以嘴硬地说哪里有什么陷害,她只是想借此卖海贼们一个人情罢了!为自己减少一部分敌人。 “塔西娅,”压低嗓音,他望着依旧傲慢如斯的天龙人,苦笑一声,道,“你倒是已经连谎话都懒得编了。” “嗯,是懒了。”她供认不讳,耸肩,随口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前来叫停无谓的动荡。”他答道,“你对海上的不可控太无知了。” 在她看来,复活“火拳”和“白胡子”一事会让多数海贼还她一个隔岸观火的人情。可一旦面对真正的动荡,没有原则与底线的海贼们会放过趁火打劫的机会吗? 开战已有数月,海贼们施加给民众的苦痛不比战争要少。 安娜斯塔西娅没有说话,他继续道:“马绍尔群岛最终还是归属到了海贼的靡下——不是我,我联系到了恰好在附近的红发。” “多此一举。”她低头玩起了自己的指甲,抬眼道,“然后呢?” “然后在我新世界转了数日,其间穿越无风带去了一趟西海。海贼间的躁动你无法想象……” “所以?你也是海贼不是吗?就没有想过为自己从中分取一杯羹?这不就是你们口中天天喊的‘自由’吗?烧杀抢掠的‘自由’??” “你对海贼到底有什么误解?过于极端的事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他向她伸出了右手,“收手吧,塔西娅,剑走偏锋赌上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大海。” 他站在她的面前,三四步远的距离,伸出的右手仿佛是某种邀请,贯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相信吗?不相信吗?可那相信的内容又有什么可相信的? 她抬起自己那掌心满是黑乎乎的干掉的钢笔墨水的右手,上前一步,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手:“真是可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这整个大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用了不少的力气,他低头看到自己那微微泛红的手掌,心道果然如此,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塔西娅啊,”他叫了她的名字,“我以为自己能说服你的。” “哼,我可是天龙人,你算什么东西?贱民?”她倒是甩了甩自己的右手,因为力的反作用力似乎弄疼了自己,脸上还维持着嘲讽的神色,道,“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一副‘我为了你好’的大义凛然的样子千里迢迢跑过来阻止我,你们两个到真是一对儿……” 他微微惊讶:“我们?” “是啊,下午那个小野猫也跑过来了,和你做了同样的事,然后我让人把她绑到你旗下的岛上去了。” “……” 望着扬着脑袋,一副“我真聪明干事利落又有主见还不快表扬我”的安娜斯塔西娅,他憋了好几秒,才一脸黑线地勉强道:“……谢谢。”虽然出于一些繁复的问题导致分手,但能提供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去所总归是好的。 可安娜斯塔西娅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勉强,依旧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话题中,继续道:“她来阻止我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复仇赌在了我的身上,而你来是为了什么呢?”她顿了一下,眼底一暗,抬眼望向他的脸,吐字清晰、强调圆滑,“或者我应该问,是谁让你来说出这些话的呢?” 她问,是谁让他来向她游说的呢? 是谁指使着他,利用他们二人的私人交情,来干扰她的决策呢?——她是这个意思。 弗罗洛·安娜斯塔西娅从未相信过波特卡斯·D·艾斯,或者说,她从未相信过这个世界,甚至,从未相信过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没来由地,明明早已被迫又消极地习惯了她的刚愎自用,可他还是感到莫名的火大。 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安娜斯塔西娅自动将其理解为了被戳穿的窘迫,轻笑一声,得寸进尺道:“让我猜猜?是你那在革|命军混的义弟?的确……‘不战而胜’似乎更省时省力,就是不能给人‘敬畏’的感觉罢了。” “你……”他皱眉,辩解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和其他人无关。” 然而,她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意更浓:“是吗?那你觉得,为什么关于我的事……你会比别人清楚那么多呢?因为我是故意让你知道啊,好通过你,悄悄地给他们加一些砝码灌一点儿提示,毕竟……如果敌手太愚蠢的话,我赢得也没意思,不是吗?” …… 在她敞开天窗的豁达与懒惰中,没有地基的高塔骤然崩塌。 至于其真假……按照安娜斯塔西娅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她从不说谎。是的,不说谎,但也不把真话说全。 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话,便是只说到一半的真话。 女子湛蓝的双眸与他墨黑的双眼对视,过于深邃而无法映出对方的轮廓。 他的怒气喷薄而出,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愉悦。 他道:“你啊……把我当成什么了?” “死人,一个早该死掉的万恶之源。”她答道,“但是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你数数这是我第几次对你说这句话了?很可惜的是,你一直都在越界,那我也只好帮你越得更深更远了,因为这样才能保证你有足够的价值活着。”然后,为她所用。 不然,哪怕火力再从海贼身上移向革|命军,他作为哥尔·D·罗杰的子嗣怎么可能安稳地不受打扰地栖居在新世界的汪洋之上? 然而,未等艾斯来得及打破她这套虚伪又好笑的说辞,更大的响动就出现在了她窗外的庭院与门外的走廊之中—— 优秀的见闻色霸气先于她察觉到异样,因为那些人带着浓郁的杀气而来。 几乎在同时,一颗特质的子弹击碎了阳台的落地玻璃,防弹的材质抵不过过大的冲击与爆破的威力,齐声变成了碎片。 短暂的惊讶,安娜斯塔西娅抬头,望向艾斯,木然道:“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吗?” 毋庸置疑,她在怀疑他。 “啊啊……不过也无所谓了,”她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让笑容都变得苍白起来,“你也有自己的立场,我理解。” 在这种最容易被贱民们连坐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总要站在亲人的那一旁。先是开路,又用对话拖延时间……只是安娜斯塔西娅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革|命军为何要选择在大战前出手呢? 现在阿瑞斯不在,她一人的……欸?阿瑞斯不在??也许只是……终于挑选到了阿瑞斯不在的日子? “塔西娅,”对面的男人几乎在几秒间便压下了刚刚的火气,低声道,“这和我没有关系。” “你不用解释……” “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