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墨与苏瑾娘翻了墙过去,自家后院已倒,熊熊大火变成了零星的火点。苏瑾娘让女儿抱了聂云旭靠火堆而坐,自己赶紧上前院找出自家熬药的炉子,借了火星,烧上热水。两人就着未熄的火苗,将冻僵了的孩子上上下下擦洗一番,穿了衣服,用烘热的被子裹住了。 两人忙了半柱香的功夫,那孩子终于哆哆嗦嗦哭出声来,“娘……,旭儿听话,不出声!旭儿不怕冷的……” 苏瑾娘见孩子哭出声来,连忙又灌了一碗热的生姜水,见那孩子仍是神智不清,只顾哭哭啼啼叫娘,心中悲戚无比,紧紧抱住孩子,轻声哄慰,不多时那孩子终是累极了,抽抽泣泣睡了过去。 孩子累了,睡的很深,猫一样的蜷在怀里,微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院中大火已熄,烟渺渺而散,许多熟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天渐渐亮了,却更加阴沉,滚滚黑云在头顶上翻滚着,远处群山寂静,一片白茫茫的。 苏瑾娘心中悲戚而又茫然,她不知道怎样告诉孩子他的家和他的母亲全没有了的事实,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这个世界坍塌的太过突然了,她完全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有一双小手落在她肩膀上,苏瑾娘回头看,女儿方墨小小的身子站在身边,小脸宁静而又安详,眼睛明亮而又安静,苏瑾娘突然生出些许勇气来。方墨说:“娘,咱们进屋去吧。” 苏瑾回握了女儿的小手,那小小手心的温暖直沁她的心里,她点了点头,抱了聂云旭,牵了方墨进了屋。 进到药铺的次间,将睡沉的孩子搁在靠墙的榻上,才安置好,大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苏瑾娘抬起苍白的脸,与女儿相视一眼,见她面色沉静,幽黑深寂的眸子看不见一丝慌乱,她心中莫名安静下来,低声对女儿:“墨儿,娘过去看看,你就与旭儿就呆在这里,莫要出来了。” 方墨低声说道:“娘,你先从门缝看看,若是认识的,再开门不迟。” “娘知道。”苏瑾低声说,轻手轻脚凑近大门。门外那人在边捶门边叫,“老方,方掌柜,方掌柜的,开开门。”苏瑾娘立时听出来人是谁,赶紧开了门。 一黑壮汉子背上背了一个人,慌里慌张进来,苏瑾娘连忙将踢歪的诊塌摆正放好,帮忙将李进背上那人安置在榻上。 方墨听见人进了门,抽出袖子里金簪子,在次间的门帘后向外面张望。诊板上躺了一位老妇人,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花白,胸前有一大滩血渍。随行男子二十五六岁,面容黝黑,身形魁梧壮实,正是药铺的常客李进,与父亲方大福私交甚好,那老妇人是他的母亲的周氏,也是常来方家药铺的。 方墨见是熟人,悄然将簪子往袖子里塞了塞。 周氏躺在诊塌上,花白的头发散乱披着,闭着眼睛,看不见进气,胸前是一大滩血渍。李进右额上有血,右手的袖子只剩下半截,裸露出来的臂膀上被砍了一刀,血rou翻着。他大口喘气,问道:“嫂子,方掌柜不在吗?” “我爹出门收药,还没有回来。”方墨说着。 李进一拳打在门框上,急的转了一圈,说道:“嫂子,你,你能不能救救我娘?” 看着李进焦急期盼的神情,苏瑾娘欲言又止,蹲下身子,撕开周氏胸前的衣服,一道刀伤从周氏的右肩横划左乳,血rou翻着,肋骨可见。苏瑾娘顿时手脚发软,她很少见血,如这般骇人的伤口更是从没有见过,寻常时候,她只帮着自家当家的煎煎药做丸子,哪里处理过这种情况?抬眼看,李进正期盼地看着她,她一时也说不出狠心的话来。一转头又看见女儿方墨在一边,那小身形让她突地生出期望来,她这女儿聪明机智远胜同年女儿许多,常有惊人之举,许多时候比她爹还要顶事。 “方墨,你快过来看看。”苏瑾娘连忙说道。 李进心中着急,见苏瑾娘居然给九十岁的女儿方墨让了位置,他想说,却也说不出话来。这种情况,他更是不知道如何下手了。但见那孩子从容不迫上前,伸出细白的小手把了脉,又拔了拔周氏的眼皮子看了看,低声叫:“周奶奶。” 周氏半睁了眼看了一眼,答应一声,“嗯。” 李进忍不住心喜,他知道他娘还有气,却不知原来也醒着。方墨眉眼沉静,低声吩咐苏瑾娘烧酒备布,又在周氏耳边低声说:“周奶奶,您可要忍住了。” 周氏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方墨剪开周氏的衣服,沾了酒洗那翻开的rou,周氏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如纸。 李进连忙抓了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娘。”他见方墨不仅不胆怯,而且行事沉稳老辣,早去了先前的狐疑。方墨用酒冲了伤口,又不知从哪来拿出跟细白的线,在口子最深处,如缝衣服般缝了几针,洒了些药粉子,又紧紧捆了几道。 李进看的目瞪口呆,这般处理伤口,他还是头一次得见。而苏瑾娘早白着脸,看不下去了,扭过头,忙活别的。方墨对李进说道:“李大叔,周奶奶这伤口子大,咱家铺子东西不全,眼下只能暂时这样处理了,好在伤口不深,这药粉每日用两三次,这包药煎好了一日喝上三回。若是这两天不发热,好好将养些,暂时不要动,别沾水,保住命是不碍的。” 李进点了点头,这事能成这样,已经很是圆满了。周氏脸色虽苍白,却呼吸平稳,李进与苏瑾娘将周氏抬进次间,看见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孩子,李进吃了一惊,苏瑾娘低声将来龙去脉告知,李进面露凄色,默不作声摸了聂云旭的头。 苏瑾娘心中知道这李进多年来对秦玉兰颇有几分意思,只是秦玉兰是个火爆性子,没得少给他苦头吃。苏瑾娘拉了女儿从次间出来,母女边收收捡边低声说话。 没多会,李进出来了,双眼微红,方墨连忙上前给他看了看手上的伤以及额头上的伤,边忙碌边低声问道:“李大叔,眼下外面是什么样的?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有看见什么人?” 李进面色晦暗,摇了摇头说:“四喜客栈里是没有一个活人了,若不是我撞了头昏死过去,只怕也是难以幸免的。”说罢,叹了一口气,“别家是不知道的,我隔壁的叶家,一家二三十来口人,老老小小的,全没了。” 方墨知道李进与叶家老二一同当着衙门的差事,两人常在一起喝酒说话,听他一开口就说起四喜客栈与叶家,便猜到这夜里两人定是又约着一起喝酒,又一起遇到这事,只怕那叶家老二就没有他这样的好运了。 “李大叔可有去府衙看过了?”方墨又问道。 李进摇了摇头,说:“叶老二出去解手时,看见府衙方向火光惊人,唤了我一起出去看,结果在四喜客栈门口就遇到了一伙北狄人,叶老二当时就……”他看了看两个等着他说话的大小妇人,后面的骇人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叹了一口气。叶家老二是被人拦腰砍断的,马背上的北狄人速度极快,马过,刀起,叶家老二的身子就只有半截相连了,那时那景,不说妇人,即使是他,也骇得惊愣当场。 这飞来横祸太过突然,这夜里,若不是他深夜了还在四喜客栈晃荡,若不是他傻愣当场,被一脚踹到门框上,撞得昏死过去,他哪能这般侥幸?想及叶家数十口人的惨状,心中不由得戚戚然。见方墨已是将他的伤整理完毕,李进站起身来,说道:“嫂子,我还得上府衙一趟,我母亲暂时就烦恼你了。” 苏瑾娘连忙说道:“那你可得小心些。” 李进点了点头,提了刀出了门,苏瑾娘倚门而望,风呼呼而至,阵阵血腥冲天,出门那人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街上顿时人声全无,静得让她心中发慌,她连忙进屋关上了大门。苏瑾娘转过身来,见女儿方墨将衣物干粮纷纷装包,诧异问道:“墨儿,咱们要离开晋州吗?” 方墨抬头,黑眸幽深沉静,说:“娘,这晋州已是北狄人的必经之地了,咱们得赶紧离开才是。” “他们,他们还要来?”苏瑾娘慌张说道。 方墨点了点头,暖和的小手握住母亲的略微粗糙的大手,说道:“北狄人是渡黑水河而来,迟早有再回去的一日,到那时,晋州是必经之地,这里已经是极不安稳之地。娘,咱们要早做打算。” “好,好。”苏瑾慌忙点头,突然而来的剧变已经是让她没有了应变的能力,小小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她的依靠。 药铺之中可收捡之物并不多,小包方收捡完毕,大门传来了轻叩声,有人在门口低声唤道:“嫂子,方墨。” 方墨听得正是李进的声音,连忙开门。李进的脸已冻得灰白,拍了拍身上的散雪,苏瑾娘连忙问道:“衙门可有人?”李进脸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颤声说道:“知州吴大人与朱千总都被杀了,总兵衙门竟是无一个活人了。” 苏瑾娘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方说:“那,那可如何是好?” 李进看了看桌上收好的包袱,低声问道:“嫂子,你们有什么打算?” 苏瑾娘看了方墨一眼,说:“我,我们要离开这里。” 李进点了点头,说:“眼下离开,也是条正路。这北狄人也不知道什么杀回来,若是再遇上了,恐怕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你们可有想过要往哪里?” 苏瑾娘心中茫然,她一妇道人家,出门少,见识也不多,平时家中大事上有方大福拿主意,如今方大福收药未回,茫茫群山之中生死不知,天知道往哪里才是一条生路?晋州两面环山,一面临水,也只有舟州可走了,可那边能去吗?方墨抬头问道:“李大叔,那北狄人可是往舟州去的?” 李进说:“看马蹄行的方向,正是西南方向,那必是往舟州那边无疑。你们可是要去舟州?”舟州与肃北城相接,到了肃北城,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肃北有巍峨高耸的城墙,有百战不败的肃北王,有数十万漠北最精锐的军队,那里是整个漠北的中心,是漠北乃至整个大周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