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海、星和伪诗(1)
我会溺死么……海水灌过口鼻,是鱼不成? 他急匆匆地扯断绑住双腿的海藻,同一时刻却也一口气没憋住。正要疾呼挣扎,却讽刺的发现,尽管没有感觉到空气,却也没有感觉到水。 呼吸似乎是身外之物,可出窍之人总要花费很久才能领悟这一点。他只是这片汪洋的旁观者,海水以同样莫名的姿势回视着他。 并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卸下紧张既来之则安之。他试过向上游,想冲着不知真实远近的天空而去,可距离却无法缩短。于是他放弃了,开始缓缓平游。 他看见无数透明的泡沫泛起,连成串排成线汇为一张不见边际的大网,他看见在深蓝中如妖魔般扭动身躯的万千草藻,看见无声的排浪和海底的激流以及……生命。 生命是什么呢,应该干嘛呢,他一下子像个偶临人间的巨人,一下子像颗卑微无措的尘埃。进化的图景在他眼前铺开,眼前似有一盏魔术幻灯,景象快速飞掠。他能看见一个单细胞,一只草履虫,有那些无法形容的奇异软体,还有晶莹剔透能看见内核是珍珠的贝壳。贝壳半透明的衣壁上映照着光,他纳闷,哪来的光?果然是从想到而到不达的上方。 软体变成了鱼,他看着嘴和鳍一点点生长出来,鱼吞噬着泡沫,有生命之物虐待着无生命之物。鳍越来越有力量,有了强有力的尾巴形状。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无能为力只能感慨生命从诞生到进化的原始活力。我又能干什么呢?他问。他只能像个随从一般追着那条鱼,向上游。 鱼远比他更懂海洋的肌理,也比他更轻车熟路。他追着鱼的轨迹,天空确实越来越近了而非自己尝试时的那般无助。这意味着生命确实是有捷径的、否则就会永远被困深海?凌一觉得有点好笑,这不太像一个智人会从还处在原始形态的东西上所学到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别人影响不了他,他也无法触及到任何人。别的生命当然也一样。他看着那条鱼无数次绕过激流,无数次迎着海底之风而上,饶是坚忍非常,不断地向上爬升与突破,他也只是在一旁赞叹,并开始觉得有些无聊和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露出头了,到了洋面以上,能看见更广阔的景象了。但外面的世界同样是死寂的,天空也好大陆也好都只是不会动的奶酪,还没被任何东西给凿出孔洞出来。这世间的生命仿佛只有他和那条鱼。不,他不算。 陆地就在眼前,按照基因记忆谱画的图景,该是这条鱼上岸的时候了。可洋面之上肆虐的海浪却远比海底暴戾,分明更加清澈却也更不友善,他看见绵贯延纵的大浪翻腾,看见巨量的白沫涟涟,那条鱼铆着劲一次次向陆地发起冲锋,可它的摇篮之海却一次次拒绝了它的决意。 反正和我无关。凌一略带绝望地旁观。又不知过了多久,结果却和之前不同:那条鱼依然还在水里翻腾,近在咫尺的岸是最遥远的距离,它无论如何都到达不了。 凌一终有动容,说不定有的坎真的过不去呢。 他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以及从最开始到最终结一以贯之的生命轨迹。他改变了态度,开始奋起力游。他朝那条鱼靠近,再靠近,明明就只有那么点距离。将它送上岸,往后的行程也无法预知,也许结果还是注定凋零的死亡,但起码要先迈出这一步。 凌一捧起了鱼,无视风和水不断啃咬着自己的躯体、想法设法地阻拦自己,他将鱼带上了岸。就在那条生命重新欢腾扑棱的一瞬,他的视线再次模糊。就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透支之后再透支,又被深层的水涡给吸了下去。坠落连着坠落,最大的幻觉源头。 这是哪儿…… 再度睁眼之时,世间景貌变幻,紧随视觉苏醒的是听觉,耳畔一阵嘈杂。 车的鸣叫和人的咒骂,红和绿交相扑闪的乱景。嗅觉回来,刺鼻的味道让人心肺不适。汽油。 密密麻麻的人流,厚重的雾霾,暗淡无光的玻璃幕墙,由无数小格子组成的高楼大厦,他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像个放错了地方的稻草人。 这里有种不愿承认的陌生,像是魔镜背后另一面的迷狂。这里不是冰飒星,而是与之镜像的……地球。 骂声越来越大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中站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凌一连连道着歉,跑开,冲上人行道,磕磕碰碰,和好几个人撞了满怀。有一瞬他的暴力冲动爆发,想用新获得的力量教训他们,但往背后一摸,没有剑。也许力量就是一度失去才能拥有更强。 该去干什么像个粗暴的航标直接印进了他的脑海。他形色匆匆,从疾步快走变成了奔跑,可达不到应该有的速度,身体像灌铅一样沉重,引力对他的束缚前所未有的大。他想如呼吸一般再次轻松地甩开引力甩开一切的束缚,未果。以及他终于发现,街上走着的每个人,都没有脸。 冷漠而且空洞,脖子以上没有五官,全都是无脸人。 他反而不害怕了,只觉得好笑。 他跑进了一座校园,冲进了一间教室。里面只有三五个人,他掰下椅面坐好,所有人回头。坐着的人应该是对他笑,站着的人则应该是满脸怒容,反正他看不见他们的五官。没有表情亦没有情绪。 很快就被无视了,暂时的突发因素都会重新回归秩序,该怎么运行怎么运行,同化力强大。台上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讲。 那些话像蚊蝇一样没法全部接收进大脑,能听到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词和句。 “逻各斯。对话和辩证法构成文化中智慧与思想的原则。语言造世的神话。巴别塔。对真理的追寻。理想国与理念。从‘我说’到‘上帝说’。与之对比曰‘道’,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