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家
有了酒精的助兴,三人的思绪似乎都能飘得很远。闲扯了半天之后,不知是谁最先提起了一个略显沉重的话题。 “我们来这儿多久了?一个月?” “放屁!我们刚来半天!” “老娘说的是这颗星球!” “……快了吧。” “香琳,你也会有母星情结么?会想家吗?” “那种无聊的情绪对我的技术毫无帮助。”香琳矢口否认,“倒是你们两个,离家很久了吧?” 珊珊一听,似乎不太想谈这个。但香琳的眼中确实闪烁着好奇,凌一面带无奈,“与其说是想,倒不如说,已经麻木了吧……和你们可不一样,我们离开五驿到时候,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家啊……家到底是什么样的。”香琳眼中似有落寞,“能和我说说你们的家人吗?” 凌一和珊珊面面相觑,沉默良久之后,露出一种笑中带泪的复杂神情。 “一个无所事事的糟老头子,天天大着嗓门耳提面命从未消停,身体残疾脾气火爆,兴趣是在一个秘密地下室里摆弄尸体。” “一个开家诊所、却被周围人视作神经病的漂亮女人,说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工作室里一呆就是好几天,盯着屏幕的劲头跟犯毒瘾一样,爱好是和机器对话,迄今最大成就应该是发现了克莱多。” “不过……”凌一和珊珊又是对视一笑,满是苦涩。“这种持续十几年的印象,也许都是不完整的、虚假的,现在我们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了。” 香琳晃荡着酒杯,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评论,“确实,和我想象里的正常家庭也不太一样呢……” “倒是说说你。”珊珊往沙发上一靠,“平时和大家吐露心声的最少的就是你了。明明父亲就在身边不是么!现在良城先生在轴卫二上奋战吧?虽说他们的进展应该会比我们顺利得多,但你为他担心也是应该的啊,别害羞……”她想起了第一天授课时,他们父女之间微妙的矛盾。 “担心?思念?我没有那种对象……”香琳盯着酒杯里泛起圈圈波纹的液体,话语中常驻的冰山似乎有所松动。 / 楚黎城,猖雨之都附近的大城市,同一片地域中,被作为行政中心的都城也并非一定是最繁华、最发达的地方,楚黎城便是这样的存在。因为名门勒托家擅长技械的缘由,经济和商业化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猖雨之都,整座城市都带着一丝浮华高贵的气质。 香琳是长子独女,几乎是衔着金钥匙出生,整个童年都浸泡在华彩的泡沫当中。出于对城主的尊重,她在市民中间一直享受着公主般的礼遇,无忧的成长环境自然让她活泼开朗、话多得像只声音悦耳的小灵雀。 年轻时的良城身上不沾一丝纨绔之气,向来以积极上进的优秀继承人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最可贵的是在爱情上也独钟自己的妻子,尽管资源丰厚却从未有逾矩之行。 而那是香琳关于幸福家庭的最后记忆。 直到六年前的那场瘟疫来临,就在良城刚刚继任城主时爆发。满街都笼罩着死亡的气息,空中漂浮的不再是繁华的碎金而是枯卷的灰烬。香琳至今都害怕那些头戴鸟形长喙面具的所谓医生,他们是由精通医术的卡奥家由猖雨之都派遣而来,却根本不是带来福音的使者,反倒更像走家串巷宣判死亡的执刑人。 “mama她怎么了……”懂事不久的香琳常常扯着良城的袖子脆生生地问,那一年里良城变化剧烈的表情让她至今刻骨铭心。从一开始笑着安慰她“不会有事”,到最后瞪着血红的双眼让她滚开。 患病半年的时候母亲被强制隔离了,在幼年的世界里她理解为“mama被坏人关起来了,而爸爸也是帮凶”。香琳没事的时候就会策划怎么才能通过封锁见自己母亲一面。终于有一次成功了,她兴高采烈、笑得像初春的花朵,溜进病房之后,看到的却是一具形容枯槁、身上长满冒着脓液的水疮、五官扭曲到眼睛快歪到嘴角的人皮行尸走rou。她沉默地出来、哭得像深冬的寒雨。 那天她连句“mama”都吓得没能喊出来。也是那天她头一次意识到生死病痛,对于凡庸的人类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噩运,从此一颗种子被深深埋下:人命催如薄纸,生命根本不可信任,只有冷冽的机器才不会背叛自己,永远保持着理性的运行。 她的话变得少了,看人的目光都变得冷淡。而父亲良城却丝毫没在意这一点。他偏不信邪,前半生的顺风顺水让他认为没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成的,哪怕妻子的容颜已经堕如病鬼,他也依然没有放弃诊疗的希望。他甚至想要废弃自己已经精熟的技械技术,转而修习医疗之法。 良城置所有的城市管理事务于不顾,也不管城中因瘟疫而死亡的人口越来越多,一头扎进了各种资料中自我钻研。然而两股氚能体系终究在他体内相互冲突,让他整日痛不欲生。 有一次年幼的香琳当面指责自己的父亲,说他看似努力,其实和自暴自弃的自私无异,对于母亲来说安乐甚至要好过无休止的实验性治疗。说他非但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城主。也许是良城惊讶于11岁的香琳怎么能说出如此冷淡之话,也许就是自己已经单纯的走火入魔,回应她的只有一本砸中面门的厚脊大书。那天直到往后的五年,这是父女俩最后一次对话。 为了保证两种体系能在体内共融,良城甚至自己改装了手臂,将需要cao纵真数椅实现的技术移植到那条手臂上,好让身体接受机动系的氚能运用方法。可就算这样,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突破“前三个通用技能”的绝对瓶颈。当他彻底意识到转职无望时,砸碎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而那时的香琳,就已经只会沉默地用嘲弄的眼神看他的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