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五】第13章 月明如练天如水
原本是翻看天花板的死鱼眼珠子,此时只略略一转,就变成了白水银里点黑水银般的灵动眼眸,那小孩保持着肚皮朝上的死鱼姿势,眼波在我脸上转了又转,终于悻悻坐起身,从腰间摸出一只银吞口绿鲨皮刀鞘,把指缝里夹着的小刀还进鞘中,又仔细插回腰带里别好。他揪起前襟凑到鼻子下闻闻,撅嘴道:“我也省得西域的葡萄酒未必能乱真,可旁的物什还不及这个……番茄酱是何物?”清脆的童音里透着不甘。 “番茄酱嘛,顾名思义,就是番茄做的酱……别问我番茄是什么!”我竖起一根食指拦住他的问话,“这时代的中原还没有呢……嘿嘿,让我们说点别的,柴宗训小朋友是吧,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可怜的小姨被你这低劣的恶作剧吓晕过去了,你干这种事之前应该想过怎么收拾残局 真的很低劣,只有没见过真正死尸的人才会演的这么假,只有没见过真正死尸的人,我瞟一眼那边榻上倒着的某位将门虎女,才会信以为真吓晕过去。话说,她好歹也是名将之后,难道连个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都没见过?好吧,也许她从小接受的是大家闺秀养成模式,近距离观察死尸大约不是宦门淑女的必修课…… 柴宗训两条小腿一盘,手支在膝上,大大咧咧道:“有姨来看我,十次有八次是要晕死的!便说上回,我不过是在她的茶盏里放了只极小的青虫子,她就摔了杯子晕过去了!还有上上回,我在她坐的茵褥上涂了些藤黄颜料,染花了她的裙子……哦,我记差了,那回小姨并未晕死,只哭着跑出去而已……反正没两日又会进宫来。不打紧的!” 汗,我真有些同情符小姐了,只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要忍受这小P孩三番五次的捉弄,她也不容易啊……不过没想到荣哥的儿子居然这么淘气,我猜荣哥小时候肯定不这样,应该是早熟又懂事地那种吧,我在心里勾勒着不苟言笑的某男幼年版,不觉轻笑出声。 柴宗训忽然探身过来,黑亮的眼珠紧盯着我。疑惑道:“你怎不晕过去?你也是女子吧?莫非不怕?宫娥都怕我呢!”得意洋洋的表情。 “切,你那一看就是假的!”我撇嘴以示鄙夷,却又想到,这话题还是不要继续探讨了,万一他为了演技逼真非要看人垂死的样子,或者……制造个死人出来……不要忘了这是万恶的封建皇权时代!咳,我抖袍襟站起身,“好啦,闲言打住。你小姨已经躺半天了,怎么还没醒过来?”才向榻边迈了一步,就想起还是应该避嫌,便停住冲门外高声喊道:“来人!”刚才符小姐那声尖叫她们就该听到的,这回我连喊两声她们才磨磨蹭蹭进来,贴在门边遥遥施了个礼,小心翼翼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眼睛都没敢抬起来。 我瞟一眼满脸不在乎的柴宗训,心道,这小子积威够盛啊。这宫里一定被他祸害得够呛。 “符小姐晕了,你们去看看。赶紧把她救转醒 那两个宫女跑到榻旁,手掌只虚扇着风,貌似没什么救护经验,居然连掐人中都不会!我正要开口点拨,柴宗训已蹿到我身旁。冲两个宫女指挥着:“掐人中!怎地连这都不会!” 失笑,我拍拍他的头顶笑赞:“聪明!和我一样!”又找到机会夸自己了。呵呵。 一低头。就见他仰着小脸看我。乌溜溜地眼珠好似两颗黑曜石。咧嘴一笑。左边嘴角龇出一颗小虎牙。 忽然心有所感。我猛回头。大殿门口。那个熟悉地高大身影逆光立着。遮了半幅夕法移开。 他慢慢走近。似乎每一步都凝着隐忍。停步在我跟前。炽烈地目光泻尽相思之苦。细细抚在我地肌肤上。 脸上被他盯地烫起来。我垂下头。大片地明黄撞进眼帘。我脱口道:“你穿黄袍我适应了。看着真晃眼……”说完越发抬不起头了。那么久没见。见面第一句话就算不能惊天地泣鬼神掷地有声。也不该这么没营养啊。泪。 耳边。他低声道:“我去换过可好?” “啊!”一愕抬头。他神情温煦。不象开玩笑。我忙拦他。“我随便说说地。你去看我地时候都穿便装。现在看这晃眼地颜色我不习惯……你随意好了!” 他轻笑,“偶尔我在宫里也着便服,唔,倒是要在你面前多穿几次这袍子,你看多便惯了。” 我笑道:“我才不要看惯龙袍呢,其实我还是喜欢你穿那种……” 直到余光里现出一个小身影,我才猛醒,两个人居然一直这么站着,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傻话…… 柴宗训凑过来,规规矩矩施礼,“拜见父皇。” 荣哥一低头,眉毛立时拧起来,他指着柴宗训地胸口问道:“这是……莫不是又淘气了?!这回又害了谁!”说着目光滑过来,我摇头笑道:“我没事……”受害者在那边躺着呢,荣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啊……顺手摸摸柴宗训的头顶,嗯,这高度摸着还真方便。 柴宗训拉拉荣哥的袍襟,扬了小脸道:“父皇,儿臣讨赏。” 荣哥失笑,“讨赏?这般顽劣竟还要讨赏?说吧,讨甚“父皇,儿臣要她!”他小手向我一指,很没眼色地笑着,“父皇让她进宫来,让她去儿臣宫里!” 荣哥看我一眼,低头对柴宗训道:“去你宫里作甚?” “我要他陪我我玩!等我长大了娶她!” 抖!这是谁教育出来的孩 荣哥板着脸,很认真的摇头道:“不可,她是父皇要娶的人。” 晕!这父子俩不要一本正经地进行这种对话好不好!他们倒是够坦然,我可受不了这种刺激! 忽听咚的一声。榻边那两个宫女惊道:“符小姐!符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刚缓醒竟又晕了过去!” 看来受不了这刺激的不止我一个。 荣哥望一眼榻上,怒道:“竟又把你姨母气晕了?!你姨母怜惜你,好意进宫探看,陪你玩耍,每回父皇有甚惩戒,你姨母倒要为你求情!偏你这般顽劣,总要讨那打骂吃才罢!恁地不知好歹!” 柴宗训撅嘴道:“哪个要她陪,姨母无趣的紧,进宫来倒象是专让父皇惩治儿臣的,”向我一指。“儿臣要她陪,父皇又不予我!” 荣哥黑着脸,沉声道:“这等顽劣,略教不改,父皇罚你禁足十日,闭门思过,抄百遍,你可心服?!” “不服!儿臣自然不服!””荣哥冲门外喝道:“来人!带皇子回仁智殿,禁足一旬。任何人不得敕令不得私相探看!” 柴宗训倔强地挺着腰,昂着头,紧抿着嘴唇,并不讨饶一句,小腿迈开,抢在两个负责监押他地宦官前头出了大殿。 临出殿门,回头看了我一 “荣哥哥!你……”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呃,他这神情明白告诉我,即便求情也是无用……心思转转。我微微一笑,作随意状开口:“记得大禹地父亲鲧用堵塞之法治水。结果不幸失败,后来大禹改堵塞为疏导,终于驯服了洪水,治理了水患呢……” 他摸摸下巴,目光盘桓在我脸上。沉吟不语。 “陛下!”符小姐在两个宫女地搀扶下弱柳扶风般走过来,“请陛下念宗训年幼。从轻发落!”又惨声道:“自jiejie辞世,宗训便失慈教。臣妾每念至此,总不免心下恻然。此番他无非是与臣妾顽笑罢了,陛下为臣妾责罚稚幼,臣妾惶恐,情愿代宗训受罚!”说着她推开两旁宫女,娇娇怯怯地上前一步,盈盈一拜,我正在感慨自己的目光完全被她欠身时的“半掩暗雪”吸引过去,就见她似是刚刚苏醒腿上无力,整个身子一歪,向着荣哥就软倒过来…… 我一个箭步迎上去,双手,微笑道:“符小姐当心!” 她飞快看我一眼,又垂下眼帘,幽怨地娇声道谢。 旁边两个宫女赶紧扶住她,我见她们扶得牢了,才松开手,转身走开。 从荣哥身边经过,并不拿眼角夹他。 荣哥沉声道:“宗训顽劣,有负长辈慈护之意,此番小示惩戒也是罪有应得,无须为他讲情!”又温言道:“这些时日顽童闭门思过,你也勿要进宫来看他,以免他又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而后命宦官去内府取补品给她,拿回去调养身体。 符小姐表情复杂,最终只娇滴滴地施礼谢恩,不情不愿地告退出宫。 临走到门口,也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竖着耳朵,直听着她和宫女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长吐口气。 荣哥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我,唇角慢慢绽出一个微笑,“又赌甚气呢?” 有那么明显吗?好吧,也许有吧,可我实在难以启齿,难道要我说因为刚才符小姐往他身上倒,他完全没有避闪地意思,所以我觉着不爽了? 我的骄傲让我说不出这种话,即便说出来了,除了让他得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地用处…… 压下心头那难言的郁闷,我转开脸,“没什么……晚了,我回去了。”绕过他往臂上一紧,他攥住我地手臂,蹙额道:“回去?这便回去?!” “是啊,我又没搞什么雪夜访戴的行为艺术,你激动什么?我今天只是……只是有点想看看你,有开心地事想和你说,现在我见到你了,看你过得很好,”哼。的确很好,还有美人可供观赏呢……“我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回家了。” “有甚事要对我说?” “没什么,不想说了!”挣扎,他的手紧紧握在我的大臂上,目光坚定,毫无松动,我撅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无非今天当了回侠女,小试身手而已。”简单把在柳湖耍帅的事说了一下。“就这样,本来高高兴兴来和你分享快乐,现在觉得为这点事巴巴跑进宫来真不值当……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你别拉着我!” 他松开我,淡淡道:“与才子名士游湖自是疲累的……” 诶?我睁大眼睛看他,他视线飘开,抱臂于胸,板着脸,不说话。 气死我了!这家伙真会转移矛盾! 我气鼓鼓大步走出殿去。步下石阶,清凉地晚风把我地袍襟扑啦啦吹向身后,也吹得我的步伐渐慢渐缓,抬头望,一弯春月勾在树梢。 终于停下脚步。 木香淡淡,静默地从身后漫过来……暖,一股热流顺着指尖直窜头顶,一颤,如有电流通过。 恍惚觉得荣哥的手也震了一下,但他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紧紧把它包进掌心。 心噗通噗通大跳,真没用。又不是第一次被他拉住手,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跳频率! 目光凝在远处的青砖宫墙上,不好意思看他。 他拉着我的手,停顿了一会,低声道:“你头一回进宫。我带你各处看看。” 咦,我好象不是头一回进宫吧……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有些激动紧张呢?这发现让我开心起来。我轻轻抿住笑容,随他拉着我走来走去。 真的只是走来走去。尽管他不时把路经的宫殿名字报给我,又把内诸司、外诸司一一指给我看。可是我几乎没怎么听,而他大约也知道我没仔细听吧,最后索性只是携着我地手,在月下漫步。 这样就很好了。 很快,我注意到一个问 我一本正经地问他:“都这时候了,怎么有这么多宫殿都没掌灯啊?” 他含笑瞥我一眼,俯在我耳边道:“你当真猜不出么?” 我低笑不语,那个,好象史书上也是这么写地呢…… 在一座大殿前,我停住脚还没等我开口,他已揽住我地腰,带我跃了上去。 笑,貌似他已经很了解我的爱好了。 高处的空气就是不一样啊,我托腮坐在屋脊上,闭目感受徐来清风。 凉风习习,月明如练天如水。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静了片刻,就听他喟叹着,“真是好吃醋的丫头 切,居然说我,我看你比我更好这口! 他继续道:“方才,你在纯和殿里和我赌气,莫非也是吃醋拈酸?” 我别开脸,不理他。 他勾转了我地下巴,忍笑道:“傻丫头,不如此怎能激得你出手?” 诶?这厮…… 我甩开他地手指,“那又怎样?即便没有她也会有别人,这宫里,这世上,有多少女人想爬上你地床,你真的不知道吗?”本来只是不甘被他算计,嘴硬几句以充场面,结果说着说着就真地灰心起来,“你看这宫里,虽然现在很多房间空着,但它们过去曾埋葬过多少痴心怨魂,以后又会住进多少深宫怨妇!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甘愿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是劣根性还是臣妾人格?真可怕!人生之不堪莫过于此!” 他叹道:“你当年就这般说过,我早已记在心里便是嫁了民间男子又能如何?” “什么?” “即便你嫁了民间男子,他也未必能如你所愿终生不纳妾,到那时虽不是在宫里,依然有诸多女人,嗯,你所谓分享同一个男人,那样与宫中境遇又有何不同?” 可悲,这时代地制度就是如此! “不如这样,荣哥哥,你下令在全国推行一夫一妻制吧!不许纳妾!违令者斩!” 他苦笑,“我一人如此也就是了,若要举国百姓都不得纳妾……未免不近人情……” “呸!不让纳妾就是不近人情吗!岂有此理!!”我跳起来,咦,他刚才好象说……我坐回他身边,“你刚才第一句说什么?” 他捏捏我的脸颊,故意不直接回答我,“你今日才知么?或是你定要听我亲口说出才安心?” 红了脸,其实我早知道他是这时代的凤毛麟角,不过,也许我是很没安全感的人,也许我总是想的很多,于是就瞻前顾后,裹足不前,简直有了心理障碍。他说地对,在封建男权社会,娶不娶小老婆不由职业决定,当然太穷娶不起的除外,你让中举前地范进娶一个试试!可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诶?娶小老婆怎么成上层建筑了,咳咳…… 总之,若是因为假设的可能就怀疑一切,不敢相信别他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答复,我轻笑,张臂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蹭蹭,成心气他,“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经常抱抱已经让我很满意啦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回抱我,身体也有些僵硬,我正暗自奇怪,就听头顶上响起他低沉的声音:“嫁我,每日给你抱,否则便不许抱了。” 我震惊抬头,愣了一秒钟,放声大笑! 他地脸庞被夜幕轻掩,但仍能看出神色古怪,大约也在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不好意思 我笑得几乎岔了气,忽然身上一紧,我正要揶揄他倒底忍耐不住,顺便得意自己魅力无敌,就觉身子一飘,他抱我立在一旁,放我站稳,自己向前走几步挡在我身前。 这状况,过去不是没出现过…… 我探头看去,果然看到在他身前不远处,两个黑衣人凌风而立! 这两人都身着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站在近处那人,手握在剑柄上,剑未出鞘,已凝了满身杀气,看气场分明是个高手!我目光上移,触到他的眼睛,险些惊叫出声!! 曾经清泉般地明眸,似乎永远驻留着最澄澈的月光,如今寒意凛冽,只看一眼,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