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狐仙

    德行失落了一会儿，再细想那孩子的表现，又觉得并不像完全是饿的，她那小小的眼睛传递给自己的，分明是抗拒和恐惧。

    但他并未多想，打了个佛号，对王狗儿和刘姥姥的道歉全受下了。王板儿和青儿脾气不和的事情，就这么搁了下来，没人再提。

    刘姥姥似乎为了赔罪，烧了七八锅热水，将家里所有的厨房用具都拿沸水煮过，洗的一干二净，免得惹了荤腥。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王家虽然没有穷的当裤子，可是若非有大事情，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rou的。

    丽娘生产，也不过是刘姥姥杀了自家一只已不太会下蛋的老母鸡，并王狗儿在河里捕的几只鲫瓜子催奶，其他时候照样是粗粮果腹，顶多鸡蛋比平素多些。

    狗儿上次买了卤猪尾巴为板儿，一来真是兴奋得女之喜，二来却是和刘姥姥置气，故意找茬的，谁知刘姥姥没说什么，只王板儿平白喜得过年一样。

    晚上拿上席面的，是白面馒头，炒的油汪汪的鸡蛋，大盘的豆角、大盘的青菜豆腐，另有煮的粘稠的白米稀饭，专供大和尚一人吃用。王狗儿虽然佥为陪席，却是只草草的喝了一大碗白米稀饭，菜和馒头都没动过。里屋刘姥姥和丽娘另板儿三个，在炕上吃，照样是红薯高粱饭，就着点咸菜，就算是过去了。

    青儿睡到这时候，闻到饭菜的味道，又起来了。丽娘看到她睁眼，把她抱到怀里，哄了哄，看她并没有吃奶的意思，又放下了。青儿呆呆地，一下都不动，丽娘一边吃饭，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身子，青儿竟没半点反应，丽娘觉得不太劲儿，仔细一看，吓了一跳。

    青儿若是醒着，那一定是活泼极了的。王青儿上辈子因为专业的关系，又因为自己性格不服输，练就了一身好力气，自然知道力气大的好处。这辈子更是下定决心从小练起，只要有时间，就在活动腿脚。等将来等站能跳了，她还准备系统的训练一下。反正这里是乡野，养女儿没大家族的规矩，她觉得对此家里还该欢喜才对，乡下女子，力气大多干活嘛。

    看青儿软绵绵躺着像个布娃娃，就是不动不说话，两只眼睛也不再东瞄西看转来转去，跟死鱼眼睛一样，丽娘忙招来刘姥姥小声商量。

    刘姥姥想到青儿白天模样，疑心是被那和尚吓到了，可是这事也不能拖沓，等那和尚走了再去看神婆，恐怕拖出什么好歹。这下母女两个，将碗一放，往汗巾子里出踹上几个铜板，包裹好青儿，抱着她就出了门。

    王狗儿见母女两个忽然抱着青儿出来，说出去串门子，心里早猜忌上了，恐怕是有什么意外，但在和尚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好歹陪和尚吃完了饭，看着他睡下，自己在家苦等。

    却说丽娘和刘姥姥、青儿，走了半个村子，敲开一家大门，迎门的是个三十许的媳妇子，一看三人，唬了一跳，道：“快进快进，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丽娘苦笑一声：“可不是这丫头，今天家来了个和尚，我们还道是缘法，看样子竟然是冲撞了，这会儿居然不动不笑……”说到后来，声音里带着哽咽。

    那媳妇迎着三人到了门口，先就是掀开了厚厚一层棉帘子。丽娘也知道这位神婆的规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棉帘子从没去过，就是三伏天也这样。进门就是一架大炕，一边铺着铺盖，是住人的模样，一边摆着香炉等等祭祀的用品，供了一位长尾巴的穿裙女子泥像，耳坠子老长，手中持着一柄头朝下的绿莲蓬，看起来怪模怪样。

    炕桌上，一盏小灯散着黄色的微光，整个屋子似乎都蒙上一层烟雾一般。听见有人进来，炕角落的阴影里，有团灰色的东西蠕动起来，竟然是一位老太太慢慢的坐了起来。老太太头发花白，戴着黑色抹额，穿了一身酱色的衫裤，见了几人，点点头，眼睛就落在青儿身上。

    这会儿的青儿，并非是真的被冲撞了。她虽然是个学理工的，但是不代表就是书呆子，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

    在和尚面前猝不及防的失态，让她冷静过后，十分的懊恼。如今要想让父母打消疑虑，就必须另辟蹊径，甚至祸水东引，让人相信自己是被和尚吓到了。

    如此一动脑筋，青儿马上想到，上次自己被板儿吓了，大哭大闹，被送到了村中一位神婆家中。自古来佛道两家都是你兴我衰，我衰你兴的对立关系，那些夹杂在佛道中间的野路子宗教，对这两大家的宗旨和神仙，剽窃归剽窃，却是不怎么奉承的。

    上次那位神婆，拜的应该就是狐仙，而且据她口里喃喃自语的祝祷，这位狐仙，还是刘家村并附近庄子专用的。在青儿看来，绝对是神婆为了赚钱骗人，而杜撰出的，颇有些嗤之以鼻。但是今日，却成了她的救命法宝。

    要装聪明人难，装傻子，却容易多了。再加上青儿虽然睡得多，平时可是活泼的紧，一下子安生下来，谁都觉得有问题。

    神婆盘腿坐着，抱着青儿放在自己面前，伸手搓着青儿的耳垂。没一会儿功夫，青儿的耳垂就被搓的红艳艳两团，像是要滴血了一样。

    刘姥姥忙问起怎么了，神婆嗟叹一声：“冲撞了！姐儿命格是至纯的木，稍有些水土的都相宜，只是最怕烈火、真金。你家板儿命里有场富贵，和真金命格相仿的，所以才与妹子不和。婴孩儿七窍全开，不知道收敛气息，当然要受了哥哥的害，等再大些就无妨了。不过这位住家的和尚，怕是命里的火太盛。况且你们也不想想，那西方尊崇的佛尊里，可是有什么大日如来、……金刚的，都是火烧天的神仙，信了那个的人，身上还能少了火性儿！我问你，今儿青姐儿见了他，可是吓得都傻了？”

    听这神婆的意思，竟然是青儿靠不得佛门的人。耳朵被搓的guntang生疼的青儿，顾不得埋怨了，心里满是宽慰，佛门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孔夫子都讲过，食色性也，和尚姑子们不吃rou不结婚，好人也给憋成变态了。这世上还是有明白人嘛——虽然是个骗子。

    刘姥姥忙点头称是，道：“狐奶奶说的是。今儿姐见了和尚，连板儿上前亲她，都咧出个笑脸，原来竟是给烧糊涂了！”

    狐奶奶又闲扯一会儿，道：“这烧的糊涂，叫回魂来，也不是难事儿。只是你家还住着那和尚，这回子叫回来了，回家又给吓走，岂不是白费力气。我估计那和尚是个行脚僧，要起早赶路，不会在你家多呆。这样吧，我给你做个仙蛋，你回去煮了荷包蛋。明日赶三更，给丽娘吃下，等五更送走和尚，再给姐儿喂奶，中间丽娘进食喝水都无妨，万不能开口便溺，把仙气散了。到时候若是不好，你再来找我。”

    狐奶奶一边说，一边有轻有重的搓着青儿眉心，青儿被她揉的的舒服，再加上屋里昏暗闷热，困意涌了上来，眼皮沉沉的。

    狐奶奶说完，停了手，躬身拖拖拉拉从炕上这头爬到那头，到案前供奉的一只碟子里，拿了只鸡蛋，又一翻枕头，竟抽出把明晃晃的铁菜刀，唬的底下丽娘和刘姥姥一跳。

    那狐奶奶一手持着菜刀，一手持着鸡蛋。她将菜刀放平，悬空持在青儿肚子上方。青儿看了，也惊了惊，难道是要放点自己的血来做媒介？太野蛮了。

    那狐奶奶又垂着头侧眼看看菜刀，似乎是瞧放得平不平，并没有朝她割来的意思，青儿才松了一口气。狐奶奶握着鸡蛋，把蛋大头朝下，往菜刀上一立，慢慢的松开手，那鸡蛋居然不倒，稳稳的停住了。

    青儿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太神奇了吧……

    狐奶奶嘴里磨磨叨叨,哼哼唧唧，谁都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叫魂。那鸡蛋稳稳的停在菜刀上，直过了三四分钟，才倒了下来。

    狐奶奶岁数不小，这会儿却出人意料的眼明手快，一把就收了鸡蛋，又在枕席下压好菜刀。这才捏着鸡蛋的尖头，在案子上的朱砂碟子里轻轻一点，鸡蛋上多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点。

    狐奶奶满意的看了看鸡蛋，将它交给刘姥姥。

    刘姥姥看完，也稀奇的不行，从怀里掏出个大手帕子，仔细的包好，塞进怀里。

    狐奶奶有些疲惫道：“你家青儿姐儿，这次是冲撞的狠了，看那仙蛋，居然这么久时间才落下，驱的煞气可不老少。”

    丽娘和刘姥姥一起猛点头，表示赞同。刘姥姥看事情都完了，开始往外掏钱，那狐奶奶推辞了半天，这才收了五个铜子，还直言是取了给狐仙娘娘供奉的鸡子儿，这些钱是要另买了贡品，与狐仙娘娘赔罪用的，好让青儿不沾因果。

    回到王家，王狗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听了两个女人一说，也一惊一乍，要了仙蛋来看。但是不管他怎么立那鸡蛋，就是立不起来，几个人都口里称奇，对狐奶奶更是尊崇。别说王狗儿等人了，就连自认为比起这个时代人，要见多识广不知多少倍的青儿，也对此很是好奇。

    庄户人家，对宗教信仰并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你能展现出实打实的“神迹”，那他们一定纳头便拜。狐奶奶这一举，不但为自己赚足了威信，更是让青儿和佛教撇开了关系，青儿一颗心安定下来，整夜都睡得踏实。

    早上四更时候，得净就起身赶路去了。王狗儿出门相送，刘姥姥还拿了昨夜剩下的几个白面馒头，与得净做干粮，得净都受了，说是回到寺里，一定为青儿多念经文祝祷。看来昨晚刘姥姥他们去看狐奶奶的事情，得净也并非一无所知。

    瞧见得净这个态度，刘姥姥心中的怨怼少了很多，收拾了一番，看着五更天快到了，就去嘱咐丽娘给青儿喂奶。

    青儿被摇醒，吃了一回，又睡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天色大明。刘姥姥今天索性将纺车放在炕边，一边纺线一边看孩子。青儿听着吱吱呀呀的纺车声，挥动着胳膊腿，开始做起自创的婴儿广播体cao。

    刘姥姥扶起青儿，让她斜靠在被子上，更好活动，青儿果然不负刘姥姥的期望，舞的越加活泼。刘姥姥看着炕上那个健康的婴孩儿，笑了起来，停下了手中的活，伸出粗糙的手指，点点青儿的脑袋感叹：“呦，看我家姐儿，真喜人。你爹这名字也起的好，青儿，青草，纯木的命格呦！”

    青儿看着刘姥姥的笑容，在心底无声的说着：“姥姥，我不是故意诱导你封建迷信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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