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机
王家大小不过四间房,自大门进来,左边两间偏房,右边挨大门建了个鸡舍,鸡舍旁便是灶房,再走几步过了院子,就是正对大门的堂屋。打堂屋和灶房夹道往后,还有片小菜园子,里面种了些时鲜的菜果,供自家吃用。 大门前,板儿正靠着门轴,手里捧了一堆前几日打河滩捡来的石子,一个个的往外扔,门外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年女子,系着靛蓝色的裙子,边躲避,边指着板儿呼喝。 刘姥姥上前,将板儿抱在怀里,就堵在大门口,朝那老年女子笑道:“呦,段家老妹子,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非得上我家走动。”一不提让段婆子进门,二不提板儿打她的事情。 段家婆子瞪着板儿的眼神还有些凶凶的,但比起刚才已经收敛多了。板儿却不依不饶,手里紧紧握着两块石头,对段婆子吐口水。 “喜事啊,天大的喜事!”段婆子抿抿自己梳的光滑的鬓角,一副喜洋洋姿态:“老jiejie不给我吃杯茶,我可是说不出来。” 刘姥姥心里又想知道什么事,又不想让段家婆子进门,没的坏了自家名声,心里犹豫几下,只是不开口。 段婆子看她似乎有些意动,不再装腔拿乔,斜倚在门前,甩着帕子开口:“老jiejie,你可知道咱们庄子上常来收东西的花小官儿?” 刘姥姥略微点头:“早些年常见着,我家姑爷还和他有几分来往,现如今是多不见了。” 段婆子四下一打量,似乎要说什么秘密一样,探头到了刘姥姥耳朵边,悄声道:“花家如今发达了,自不比从前,还做这些左手进右手出的买卖,现如今,他家在京城开了好大的铺子,连带的亲戚邻居都占了光。老jiejie,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刘姥姥听她说到这里,心里打个突,知道接下来一定没好话,段婆子果然又续了下去。 “只是因为他家,生了个顶尖儿的好姑娘!” 刘姥姥把眼一眯,心道:不知这段婆子自哪里得来的信儿,居然知道自家新添了女娃,这边巴巴的上门来了,恐怕是和那花家的姑娘有什么牵扯。 但一个小婴儿有什么用处?她有些想不明白。刘姥姥脑子一转,不由的想到了那些下三滥的去处,脸色就难看起来,不自主的摇了摇头。他家虽然艰难,但卖儿卖女的勾当,还是做不出来的。 段婆子看刘姥姥忽然不悦,慌忙陪着笑脸道:“老jiejie,你可是想岔了?我说了是给你家报喜来的,送的自然是一般人得不了的大富贵。那花家的女儿,是在京中贾府做大丫鬟,可不是做什么坏良心的事情。” 刘姥姥听完,二话不说拉扯着板儿进门,将两扇门板一合。段婆子忙在外面拍门板,喊道:“老jiejie你可想清楚。把话听我说完罢。这回是宁国公府上顶小的一位四小姐,要寻一个可靠人家的女儿,自小在府里养大,将来要做陪嫁丫环的,以后少不得富贵呀。” 听了这昏话,刘姥姥更是生气。大户人陪嫁丫鬟,要么是家生子儿,要么是打小卖了死契的,这段婆子是猪油蒙了心了,当他家是什么人?姑娘要去跟人签了死契,从此后入了贱籍。 段婆子犹在外面嚎着:“别说到了贾府,吃穿不愁,比对着小财主家的小姐都过的好,又不打不骂。我再说句大实话,闺女再大,莫说做丫鬟,就是嫁人,心也是向着家里,将来提携得你家荣华富贵,少不得好处!” 刘姥姥进了屋子,见丽娘早撑起身来,段婆子声音杀猪一样,刘姥姥估摸着自己姑娘也给听到了。 丽娘似是有些惶恐的样子,讷讷的开口:“娘,那段婆子来干甚?你们真要把……” 刘姥姥知道自家姑娘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忙把板儿放在床沿坐下,道:“呸,那老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莫说姑爷祖上做过官,就是庄户人家,谁肯平白把自己家姑娘送去做丫鬟,白白的伺候了人。高门大户看着鲜净,里头的龌龊事体,你就是白长了十个脑子,也休想的到。” 丽娘这才有些定心,摸摸床头正睡得吐泡泡的王美好,脸上绽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刘姥姥想了一会儿,又道:“等姑爷回来,这件事你提也不要提。” 丽娘睁大了眼睛,道:“可是不提,姑爷要是从旁处知道,闹将起来……” 刘姥姥道:“你怕姑爷作甚,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若是给他知道,心里起了意儿,看你保得住姑娘!” 丽娘知道刘姥姥和狗儿不怎么对付,自己夹在当中,平常也挺是难做人,常常就当没看到两人之间的口角。这回刘姥姥这么说狗儿,恐怕也只是嘴上撒火,但她心里还是担心起来,打定主意把这件事瞒下来,不告诉丈夫知道。 到了晚饭时候,狗儿喝了点小酒,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提了根卤猪尾巴,看见板儿,递到他手里。刘姥姥系着围裙在院子里拌鸡食,看见狗儿,招呼了一声,又自忙碌。 狗儿见刘姥姥今次没抱怨自己乱花钱,心头道一声奇怪,他连说辞都想好了,刘姥姥一问他,他就说自己是因为得了个姑娘高兴,又想让合家欢乐,才给板儿买个零嘴儿。 果然,过了一会儿,刘姥姥看着啃得满嘴是油的板儿,道:“姑爷,以后这猪杂碎,少给板儿吃,吃多了变笨。” 狗儿哼哼两声,进屋去了,并不理她。 狗儿一进屋,见床上的丽娘忙翻身往里躺去,竟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模样,借着酒劲儿,就粗声道:“丽娘,你怎么了?我不在家,可是谁给你受了委屈。” 丽娘听了声音,翻转过来,眼皮还有些粉色,面上有点点没擦干的泪痕,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脸,道:“我快活得很,没有谁给我气受!” 因为屋里味道已经消退,比下午好闻好多,狗儿走的近些,想着是自己丈母娘给妻子受了委屈,可母女吵架,他也知道自己没法插言,只是道:“万事你不要担心,还有我呢。” 丽娘看着狗儿,有些怔怔的。成亲这些年来,狗儿从未对她有过打骂,做活上面也素来体谅她,从不挑刺。在外面交游算是广阔的,与人厮混,没去过花柳巷风月地,做事有板有眼,只是不知为何,家里光景就是不好过。 夫妻两人虽然不和外人说,心里头却都明白这个,暗地里,狗儿也着急,叹道:自个儿难道就没那个富命。 但面子上,两人从不为了银钱的事情争吵。在刘姥姥眼里,看这两口子就分外的不争气。连她一个老婆子家,都知道把后院翻出来,整治出菜园子,又喂了三只大鹅,十几只母鸡,补贴家用。这两个年轻人倒好,似不知烟火的人儿一样,昏把金子当阿堵物。 狗儿和丽娘日日枕边厮磨,哪里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看她发呆,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儿,劝解道:“你还是歇下吧。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事儿,放宽心吧。” 丽娘听他一说,眼泪翻翻滚滚,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狗儿吓了一跳,上前握住丽娘手臂,道:“怎么了?” 丽娘抽抽噎噎,才把段婆子到家买丫头的事情说完,狗儿一听,气的也是跳脚。丽娘这才抽抽噎噎止住哭,道:“我还担心,你把姑娘卖给段婆子。姑娘生下来到如今,已有一天工夫,你只是出去喝酒,连名字都不曾起,我,我怕你不喜她。” 狗儿赔笑道:“哪里的话,姑娘的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青儿。青草的青。将来若是她有个妹子,就叫做红儿。” 夫妻两个正说话,那边王美好又是一阵乱动,原来,她又拉了…… 离刚才喂完奶,不到半个时辰,丽娘抱过王美好——也就是现在的青儿,解开襁褓,果真是尿了一泡。 狗儿听丽娘说着青儿不哭不闹,是个省心孩子,一把抱过娘俩,道:“丽娘说的是,这么好的女娃,养大了要进宫做娘娘呢,哪里舍得卖。” 夫妻两个这边屋里说话,村头段婆子却在家拍大腿。她家中也不是她一个人,另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婆子,打扮的一副光鲜模样,若不是看脸,身形穿着竟像四十不到的妇人。两人正絮絮叨叨讲话。 那婆子对段婆子道:“这回的大富贵,却不知道被哪家捡了去,听闻这回寻访奶娃子,是贾家正掌权的贾琏娘子,叫做凤姐儿的指使。我听传说,他家大姑娘现如今在宫里很是得势,便想着过上几年,等大姑娘热老色衰,姑娘里再送去个年轻的。这回找小丫头打小进府养着,就是为将来进宫铺垫,好看的收做养女一并送了,不那么得人意儿的便跟去当丫鬟。真是穷人吃不饱,富人望天高!” 段婆子也调笑道:“只是这话却不能在外面乱说,你可仔细贾家听见,撕烂了你的嘴。” 婆子哎呦一声:“皇宫再好,除了那独一份儿的皇后,就算当到贵妃娘娘,终究是个妾。休提这贾家高门大户狮子守院,和咱们还不是干的一般勾当,不过占了个好名头。” 段婆子笑了回,道:“你倒是俏皮。我今日上门求人家的姑娘,那家从老到小,没一个正眼看我,差点给我打出来,如今气得还心肝子疼。” 那婆子磕着瓜子,满嘴唾沫乱飞,接口道:“你听了我的,就放开那个虚头巴脑的体面。咱们既然名声已经没了,索性豁开脸子,管人家戳那个脊梁骨,反正这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不挣些家私,将来死时谁与你下葬。” 两个正说着,外面忽然有敲门声,段婆子忙出去迎,那人也不进屋,就在门口说话,过了会儿功夫,段婆子进来,脸色难看,对那婆子道:“这回,全黄啦!” 原来刚才那人,居然是前来报信,说贾府不要女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