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三九三,冻破天,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到了。二十四节气中的“大寒”那天,马子元的最小的儿子,在冻馁交加下病亡,其他三个大点的孩子患伤寒很厉害,可就是无药医治。小儿子咽气时,马子元还在守地摊,听到妻子凄厉的哭喊声,才扔下地摊慌忙跑进来。 “好狠心啊!——去啊!回来干什么!摆你的地摊去!整天摆地摊,不管孩子的死活!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掉!..“马子元一进门,就被妻子撕住衣服摇晃着,边哭喊边说。 ”我也没有办法啊!“马子元流着泪说了一句,任妻子摇晃,任妻子捶打胸脯, 马子元的妻子梦影,双手急速锤打着马子元的胸脯,失声痛哭,哭着哭着,梦影晕了,伏在马子元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又抽泣起来。马子元搂住妻子,像哄孩子似的劝解妻子,安慰妻子,但在自己的内心里痛如刀绞,可谁又来安慰呢?虽说今天妻子说了很多过分的话,马子元理解做母亲的心,不生气,一则是因为母亲比父亲更疼儿女,二则是因为妻子比他大五岁,已经四十挂一了,由于这两年的生活折磨,早早进入更年期了,平日里就神经兮兮的,斤斤计较,动辄发怒,常常因不能控制自己而导致家庭矛盾,过后自己又后悔。孩子死的当晚,马子元背着病最重点的孩子,厚着脸皮又去找汉民中医王先生看病,以前到王先生的中药房看过很多次病,王先生都没有向他要过钱,,连自己的中草药免费送给马子元。 “我又来了,王先生!——给这个孩子看看病..”马子元一踏进王氏药房就说道,带着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救死扶伤,乃做医生的职责。——来,坐到这儿我看,“王先生让马子元把孩子放到一条长木凳上坐下,就迅速诊断起来。 马子元向王先生述说了孩子的死,两个孩子在家病着,因为没有钱,不好意思再来打扰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什么不把孩子背来,随便让他夭折呢?没有钱可以欠下,等以后生活好了再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呢!生命大于一切,只要我把你的孩子治好了,你会忘记我吗?肯定不会的,任何人不会这样做,所以,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全可以免费看病。”王先生很生气地说,他没想到马子元竟然因为“面子”让孩子死在家里,咄咄怪事。 经过王先生认真治疗,马子元的两个患伤寒的孩子痊愈了。马子元又在自家的门前摆起地摊。自此之后,马子元沉默寡言了,妻子梦影更是一言不发,常常铁青着脸站在大门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看看马子元的摊子,再看看隔壁的一家杂货铺。马子元家的隔壁原是一家经商的党性汉民地主,战乱前非常豪富,尕司令围城时,九城房子被焚毁,只有临街的九间铺面还基本完好。党性这家人在宁河城被围困时,青年男子出城抢粮食阵亡,妇女儿童或饿死或病死在城中,这院宅基地就没有人住了,现在住的这个人马子元不认识,听口音是东乡人,经营古董杂货铺。有时来两个陌生人,叫他丁非,马子元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马子元看看隔壁的杂货铺规模大,新旧不一,贵贱都有——崭新的汤瓶,半新不旧的铜壶,鍂子(一种装水器具,能烧水),旧铁锹。撅头,狗盘,铁链,各种碗碟,连大户人家用的铜夜壶和铜火盆都有,高级器皿等等..。丁非还卖的便宜。在马子元看来,丁非的杂货铺值得怀疑,但他不敢乱说,他奉行的家训就是曾国藩的家训,其中一条就是:戒妄言。而马子元的妻子梦影看看丈夫的地摊,显得异常寒碜可怜,蹲在地摊旁边的马子元简直就是武大郎;梦影再回过头看看丁非的杂货铺,简直是个大货栈,而丁非财大气粗,就连那平时令人生畏的络腮胡子,现在配在丁非脸上,丁非成了美髯公,,光秃秃的头顶还亮的可爱。梦影看得出了神,丁非在打发顾客当中,向马子元的妻子梦影瞟了一眼,色色的,两眼闪着贼光,这一瞬间被马子元注意到了,他明白丁非不怀好意,但马子元也没有放在心上。 本来马子元由于营养过度不良,体质差到极点,孩子死亡使他悲痛欲绝,免疫力下降,加上这几天气温多变,致使马子元患了重感冒。马子元没有去看,他想扛过去,没有去看,可是越扛越重,终于一病不起,不能摆地摊了。不得已,梦影替马子元守地摊。 “我扶你到王先生那里看看病,抓上三付草药喝上就好了,整天睡在床上能行么?——你睡得我心烦意乱!”一天傍晚,梦影收拾了地摊之后,一回到家里,就走到马子元的病床前说。 “没有钱啊,拿什么看呢?——王先生那里,我真是不好意思去啊!自从宁河城解围后,我每次看病抓药都到王先生那里,王先生知道我困难,没有要过一文钱,不就是因为我是回族,正直善良吗,可是你也想想,大家都像我这样,王先生的药房早倒闭了;没有钱,那什么进药呢?收购中药材呢?..唉!你不要熬煎,躺几天就好了。做饭去吧。孩子们回来要吃饭。”马子元说到这里,气喘嘘嘘。 “娃们还没有来,我做了谁吃呢?”梦影满面愁容地说着,去做饭了。 这晚,东东。苏木和苏德回来时又到半夜了,马子元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气得唠叨了大半夜,马子元心烦极了,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太阳算是出来了,仍然是一头淡淡的雾,不明快,冷冷的,一看浑身就发凉。梦影吃过早饭,呵着手摆好了地摊,瑟缩着蹲在地摊旁边,看来回的行人。不一会,丁非过来了。最近几日,隔壁的杂货铺的主人丁非,总是有事无事地到梦影的地摊上来,跟梦影找话搭话,有时杂货铺来了顾客,丁非也不去招呼,缠着梦影闲聊。有个规律,凡是色鬼,不务正业,整天围着女人,缠着女人,只要有空可钻,便乘人之危,勾引他人妻女,这种情况在少数村庄最为多见。孟母三迁其居,择邻而居,实是高明之举。 “到我铺子烤烤火,这么冷天,你受得了吗?”丁非凑到梦影的身旁说,好像很关心的样子。 “受不了也得受啊!总不能等着饿死吧。”梦影冷冷地说道。 “走啊,生意要做,身体也要紧,”丁非扯了一把梦影的胳膊,再三催道。 “不去,别人看见会说闲话,”梦影撤回胳膊,低声说道。 “街上连一个瞎鬼都没有,谁看见呢?”丁非又拉了一把说道。 “万一碰到人怎么办?”梦影急红了脸说。 “怕什么!大白天烤烤火怎么了,我们是邻居嘛,还不准来往?”丁非正儿八经地说,他不怕别人听见。 “也是,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冷的天气,进去考考也好,”梦影心里嘀咕道。 “梦影低着头想,自己四十一岁了,人家才二十来岁,几乎能当娘,差距这么大,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嘛,何况时间还早,街道上没有人,不过不好意思主动去。丁非再三拉扯,再三邀请,梦影的防线终于崩溃了,跟着丁非走进杂货铺,坐在火炉旁烤手。丁非很殷勤,端来几个馒头放在火炉旁的小方桌上,招呼梦影吃,又去端来一小簸箕黑色木炭添到火炉中。 “你一个人先坐一会,替我看看铺子,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丁非顺手拿了一个磁碟,对着梦影说了几句出去了。 梦影不明白丁非干什么去了,点点头答应,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丁非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羊rou和半斤散酒进来了。梦影心里一惊,心想他这是干什么?丁非把酒rou放在小方桌上,连连招呼梦影先吃。两年了,梦影别说吃羊rou,连肚子吃不饱,此刻看到羊rou,闻到腥膻味,口涎欲滴,再也顾不了女人的面子,拿起就吃,心想,跟丁非平日不往来,其实这个人大方好客。丁非将半瓶酒放在铜壶里烫热,然后斟在两个瓷杯里,要跟梦影碰杯喝酒。梦影千推万辞,不愿喝酒,可丁非步步紧逼,非让她喝不可,梦影看来推不掉,就闭了眼一口喝尽。既然喝了第一盅,喝第二盅也就无所谓了,两人把半斤酒喝完了,羊rou也吃完了,馒头还剩三个,丁非让梦影给孩子们带上,客客气气地送出来,没有任何非礼之举,丁非没有出来,装作整理古董。 梦影带着馒头出来,喜出望外,没有守摊子,连忙走进家里,给马子元一个馒头,两个留给孩子们了。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马子元忽然问。 “没有啊,”梦影摸了摸自己的脸,才觉得脸有点烧,但是没有承认,勉强辩道。 梦影忙忙出来,又蹲在地摊旁边守摊子。一直守到天黑,没有卖掉一样东西,越觉守摊子没意思,也没有希望。 第二天太阳洒满川时,梦影又出来摆了地摊,在地摊后面蹲下,呆傻傻地望着空旷的街道。过了不一会,隔壁杂货铺的丁非又过来了,向四周一看,在梦影的地摊前蹲下,跟梦影说了会话,起身又回到杂货铺去,拿了两样东西走了。过了好一会,梦影站起来,下意识地向街道上下张望张望,姗姗走过去,迅速走进杂货铺,拿起一个铜壶翻来覆去地看,装作好像要买的样子。 “你想要吗?”丁非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提着东西,经过梦影身旁时问道。 我只是看看——家里的铜壶底子破了,不能用了,我想买一个,“梦影随口答道,并没有无偿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