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劝慰(九)
城西的金光寺向来香火鼎盛,民间传言说这里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因此观音阁也是女眷们必去的。 知客僧引着书香和灵香在正殿上过了头香,便去后院的客房里稍事休息。 碧萱端上茶来,说道:“茶具和茶叶都是咱们自己带来的,二少夫人和六姑奶奶用些吧。” 怕寺院里的器具不干净,碧萱倒是想得细心。 灵香抿了口茶,说道:“还是你的丫头伶俐,自从我把碧峰打发出去嫁了人,身边的丫环用着总是不如意。瞧瞧,这些东西我们也带了,指不定她们又给撂到什么地方去了。倒叫我偏了你的茶。” 书香笑道:“谁不知道六jiejie是品茶的行家,只要不嫌我们的茶难吃就好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书香渐渐觉得头昏脑重,忍不住掩着口打了个呵欠。 灵香说道:“我说你嫁了人反倒娇惯了,你还嘴硬。今儿不过起早了些,就困倦起来了。” 书香有些羞赧,这阵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时常无缘无故就觉得精神倦怠,似乎总也睡不够似的。 灵香笑道:“跟我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又不会耻笑了你去。叫她们将带来的褥子铺上,你歇会儿吧。我去观音阁里拜拜。” 碧萱等人便将带来的小褥子铺在了床榻上,书香说道:“既如此,我就不陪六jiejie了。” 灵香带了丫环出去了,书香倚在枕上,合上了眼睛。 碧萱拈了把安息香放在熏炉里,香气淡淡地弥漫开来。 书香乍一闻到这个香气,倒觉得这味道比往日格外重了些似的。便咳嗽了几声,碧萱上前轻声问到:“二少夫人,可是睡不惯这地方?” 书香摇摇头:“把那香炉撤了吧,闻着呛得慌。” 碧萱有些奇怪,却也不好说什么,叫婆子进来将香炉搬了出去。 书香翻了个身,刚要合上眼睛,猛然心口涌上一阵烦恶,忍不住呕了起来。碧萱忙上前抚背,丫环端了漱盂过来。一屋子人忙乱不已。 书香干呕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碧萱忧心地说道:“二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要不然我去跟六姑奶奶说一声儿,咱们先回去吧。” 书香摆了摆手,接过丫环手中的茶盏漱了口,这才说道:“没什么,许是起得早了,又走了半日。心口不大舒服,现下好些了。” 折腾了这一阵,自然是歇不成了。书香起身换了衣裳:“咱们去找六jiejie吧。” 碧萱见书香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跟着书香出了房。 观音阁门口处的青铜大香炉中烟雾缭绕,衬得庙堂里的观音像模糊不清。书香拜了拜,又扶着碧萱的手进了内堂。 此时天色大亮。已有寥寥的香客进来上香,书香向着千手观音四面拜了,便向门口走去。 碧萱在书香耳边低声说道:“二少夫人也去拜拜送子观音吧,听说这里的送子观音最灵了。”顿了顿又笑道:“刚才六姑奶奶说要来拜观音。只怕也是为了求子嗣。” 书香嗔怪地看了碧萱一眼:“尽胡说,六jiejie不是这样的人。” 碧萱只是抿着嘴笑。脸上的神情却再是明白不过。 书香看了看四下:“怎么六jiejie倒不在这里。” 尽管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还想着灵香拜过了送子观音没有。书香的眼神不自觉地便向送子观音那边瞟了过去。 看出书香的心意。碧萱轻笑出声:“过了这好一会儿了,只怕六姑奶奶已经拜过了。” 书香想了想,既然来了,不妨就拜拜好了。 虽然她并不急着求子嗣,宁致远和老夫人等人也没有露出过责备的意思,书香终究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既然做了宁家妇,就该尽女子的本分,延续香火,承祧祖业。 世间女子的心愿,大抵如此。 走近了些,书香便听见低低的哭声,似乎是从送子观音前传过来的。书香向碧萱摆了摆手。 既然有人,自然不方便再过去,书香刚要转身,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求观音大士慈悲,信女只求早日诞下子嗣,让夫君和婆母不再对信女百般苛责……” 书香心头一跳,回过头向观音像前的蒲团上看去。 竟然是她? 女子饮泣的声音还在传过来:“……过去种种,都是信女的错处,信女已诚心悔过,还求观音大士成全。” 祷告既毕,女子站起身来,抬头便迎上了书香的目光,不禁愣住了。 书香缓缓走了出来,轻声唤道:“五jiejie。” 妍香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薄棉披风,头上的发髻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地挽着,未施胭脂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 或许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书香,妍香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七meimei,怎么你也在这里。” 书香看着妍香尴尬的样子,不好提方才的事,便顺着妍香的话说道:“我和六jiejie一起来上香的,怎么,五jiejie没瞧见六jiejie吗?” 妍香勉强笑笑:“这我倒真没看见。” 她起个大早赶过来,就是不想遇到别人,谁知却遇见了书香。 妍香一向爱脸面,却被书香看去了这样颓败的模样,想要遮掩却又没法遮掩,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书香看妍香这样子,又想起沈老太太曾经说过宋家的事,心里也有些不忍。 从前的妍香,虽然并不太得沈老太太和沈大太太的喜爱,却也是世家小姐,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她又最喜富贵排场,没料到今日却打扮的像个民妇,身边连个丫环都没带。 可想而知,妍香在宋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尽如人意。 书香拉住了妍香的手,温言说道:“好容易见到了五jiejie,五jiejie若是无事,不如去后院咱们姐妹说说话儿。” 妍香看到书香就想立刻离开,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份自惭形秽,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尽管在宋家地位不高,妍香还是想保留住最后一丝尊严。 尤其是看到书香如今的样子,美衣华服,丫环婆子一大群跟在身后,又是靖远侯少夫人的身份。 当初她怎么就那么糊涂,只顾着夫家的富,却不知道贵的重要。 如今尝到了苦果,却已经无法回头。 看出妍香的迟疑,书香的声音更柔和了些:“想必六jiejie也一定想念五jiejie得紧,咱们过去吧。” 妍香只得点点头,跟着书香去了后院。 灵香还没回来,书香打发小丫环出去传话,一边吩咐泡了热热的茶给妍香暖暖身子。 书香说道:“我几次回去,都没见到五jiejie,想来五jiejie是家里事情多,抽不开身。只是平日里再忙,五jiejie也要多照看自己身子才好。” 妍香无言以对,她素来是个没什么心机的,未出阁在沈家的时候,也只知道一味奉承沈大太太和华香,自己却没什么主意。待嫁到宋家,宋太太又是个有些手段的,不出一年就把她看管得牢牢的,连带她陪嫁的东西都拿了去。她开始也并不以为意,想着她既然是宋家的媳妇,把财物田产这些入了公中也算不得什么,横竖有她的吃穿享用。谁知宋家见她在沈家那里说不上话,借不上力,渐渐地就把她冷落了,宋太太成日里指桑骂槐,百般刁难,如今又说她无所出,张罗着给宋辉纳妾。妍香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偷偷跑来金光寺求告观音,想要早日怀胎,好堵上宋太太的嘴。 听书香的话,倒像是以为妍香已做了掌家奶奶,这才抽不出空来。 妍香想着自己的委屈,忍不住堕下泪来。 书香一愣,忙掏出帕子给妍香揩脸,又给碧萱使了个眼色,碧萱带了房里不相干的人出去了。 妍香这一哭就收不住眼泪,在宋家受委屈受了这么久,乍一见了亲人,倍觉亲切,索性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己的心事都说给了书香,书香一头听,一头渐渐惊讶起来。原以为沈老太太说的有些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倒是比沈老太太说的还要严重了。 妍香抽抽噎噎地说着:“……前阵子大嫂说想让我夫君帮着开铺子,太太就在家大吵了一通,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什么没得过沈家的好处,什么我这个媳妇是如何如何不合她的心意……还有好多更难听的呢,我都没脸说出来……我怎么就这样命苦,早知道是这样的下场,我真不该……”妍香打住了话头,抬头看了看书香,又悲从中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掩面痛哭。 书香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些话,妍香定是恨透了沈大太太,只是不好说出来。 子女不言父母非,沈大太太将妍香许给了宋家,虽然说不上是蒙骗,却也是用了些手段的。如今妍香嫁到宋家,自然明白了沈大太太为何要用庶女与宋家结亲,被利用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尤其是妍香处在这样的位置上,自然更是满心怨恨沈大太太。 书香看着妍香哭得可怜,忍不住生出几分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