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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之国 第五章 情蛊(下)

    郑志成二十岁那年,郑老爷突然病倒,一时卧床不起,始终把儿子护于翼下的他这才意识到,是该让郑志成接班了,便把他叫到床前,要他三天后随马帮一起运盐到贵州,趁机熟悉业务,郑志成看着病榻上郑老爷憔悴而又期盼的神情,无奈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郑老爷心里清楚,郑志成对家族生意毫无兴趣,十四五岁起,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进书堆中,张嘴闭嘴就是什么鸳鸯蝴蝶,听三姨太说,他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什么笔名,说是效仿他崇敬的某位作家,叫什么郑长东。

    起初郑老爷怕他死读书,成了书呆子,可三姨太说,看书而已,比那些天天烟花柳巷,酒肆赌坊的纨绔子弟好的多,郑老爷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到了十八岁,提媒的人踏破了郑家大门,可郑志成死活不同意,非要什么自由恋爱,又说什么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之类的胡话,气的郑老爷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好几天都不愿正眼瞧他,三姨太只好托词说孩子还小,硬生生把提媒的人全挡了出去。

    郑老爷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始终放不下心,便又把马帮的大锅头代德彪叫来,千叮万嘱一番,代德彪一听郑志成要去,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山高水长不说,一路上毒虫猛兽,瘴气横行,带这么个娇少爷,万一出点意外,自己必是性命难保。

    郑老爷看他面露为难之色,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又命人起草书信一封,加盖了名章,快马送了出去,代德彪一看如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一大半,点头应承一番就出去了。

    三天之后,马帮带着货物出发了,因为郑志成的原因,马帮多添了四五个人,全是斜挂着匣子炮,二目圆睁,身强力壮的保镖,尽管如此,郑老爷依然将马帮里的七八只土铳全部换成了汉阳造,代德彪更是在前一天命所有人磨快腰刀,带足弹药,就这样,普通的马帮摇身一变,成了武装押运的军队。

    马帮一改往日的山歌声声,一个个全神贯注,小心戒备,生怕草里窜出只兔子把郑志成叼了去。

    小心翼翼的走了一天,临近傍晚来到威山脚下,远远望见山道上站了一二十号人,个个背着土铳,手提钢刀,领头的是个一脸横rou的黑大汉。

    还没等代德彪说话,护在郑志成身边的保镖已经把枪拽了出来,满身的杀气升腾着,黑大汉远远的喊:压连子什么蔓?

    代德彪应声回到:单角出头蔓,熟脉子,吃横的可是顺水蔓?说完示意保镖把枪放下,黑大汉又喊:原来是里码人,烧鸡脖子缺柴火,不知有没有?代德彪回:千山万水送柴火,还有黑白料。

    黑大汉一听,喜笑颜开的急忙带人迎了上来,两人在胸前比了个手势算是打了招呼,代德彪把他带到郑志成面前介绍说:这位是郑少爷,这位是威山的当家子,刘大梁,自己人。

    刘大梁上前一步,朝坐在马上哆哆嗦嗦的郑志成抱拳施礼,cao着一口半百半黑的话说:收到郑老爷发的海叶子,听说您过趟,我们红光不出就等着了,山上扳哼哼,插爬山,早就备好了,知道您爬窑,专备了新的邪岔子,瞒天子,咱上道吧?

    郑志成听的是一头雾水,直愣愣盯着刘大梁看,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刘大梁一脸茫然的转过头问代德彪:春牙子点不开?代德彪忍着笑点点头,刘大梁错愕的看了郑志成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回头冲着他的兄弟们喊:压连子,开溜!

    路上郑志成问代德彪,刘大梁说的是什么意思,代德彪告诉他,这是土匪的黑话,意思是他知道我们要来过夜,所以早早带人候在山下,山上已备好酒席,还特意为你买了新的被褥和蚊帐。郑志成又问他们一见面说的烧鸡脖子之类的是什么意思,代德彪笑了笑避而不谈。

    果然,山寨之上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好似过年一般,郑志成被众人请坐头把交椅,这可把初见阵仗的他着实吓了一跳,他清楚记得《水浒传》里所讲,这山寨的头把交椅可不是随便坐着玩的。

    与刘大梁推让了半天,最后实在盛情难却,一脸拘谨的坐了上去,代德彪和刘大梁分坐左右,代德彪悄悄告诉他:刘大梁一伙是依靠郑家才有今天的势力,远接高迎是必然的事,不用太过客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还没等刘大梁献殷勤,郑志成就已经不省人事了,送到房中,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才起床继续出发,这一路几乎山山有人接,道道有人迎,大小山寨皆把他奉为上宾,代德彪心知肚明,这些山大王真正看重的是郑老爷那封信里的许诺,还有他带来做人情的柴火(弹药)和黑(烟土)白(银元)两物。

    郑志成慢慢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郑家大少爷,也放下了之前的恐惧和拘谨,干脆把走货变成了游山玩水,一路上看山戏水,走走停停,五六天的路程足足耗了半个月才到目的地,得龙乡。

    得龙乡地处三省交界,上可达巴蜀,下可去云贵,交通便利,商贾云集。

    马帮卸货、装货、对账收款需要一两天的时间,代德彪找了相熟的客栈安顿好后,便去办自己的事,他看出郑志成的心早已经飞了,所以除了嘱咐他千万别出城外,不奢望他能像郑老爷所期望的认认真真熟悉家族生意了。

    可代德彪货还没卸完,郑志成身边的保镖就满头大汗急匆匆的跑来说:郑志成不见了。代德彪一听,差点晕过去,货也不卸了,马上吩咐所有人赶紧去找。

    得龙乡虽然繁华,但终究地方有限,几十号人只用了半天,就把酒楼,茶肆,青楼,澡堂,凡是能进人的地,全翻了个底朝天,代德彪看着一个个摇晃的脑袋,瘫坐在地,这祸太大了,就是把他剁碎了也赔不起,继续派人出城去找,自己绝望的回到客栈等消息。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这三天,代德彪茶饭不思,坐卧不安,嘴里长满了燎泡,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一脸的沧桑,有心想让人回郑家报信,却又总觉得还有一丝希望,就在一次次失望即将把他熬干的时候,郑志成回来了。

    当他看见满面春风的郑志成时,噗通一声跪下来,抱着郑志成的腿,放声大哭,堂堂马帮大锅头,行走江湖几十年,哭的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郑志成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最后还是马帮的伙计把他搀扶起来,送回房中休息。

    没有人问过郑志成究竟去了哪,他也闭口不谈,第二天代德彪继续卸货,对账,郑志成则坐在客栈对面的酒楼里,听着贵州扬琴《二度梅》,品着当地美食美酒,之前的事情仿佛全未发生过。

    两天之后,一行人启程回宝福镇,代德彪一路上马不停蹄,只要不是郑志成发话休息,绝不停留,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赶回了郑家,当郑老爷看见完好无损的郑志成后,马帮每人得了十块大洋的赏钱,代德彪拿了这十块大洋,请所有兄弟痛痛快快的喝了顿大酒,他觉的这是他这辈子喝的最轻松快活的一次。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突然有一天,一个叫妮秀芈的苗族姑娘找上了门,称自己是郑志成的妻子,郑老爷和三姨太一头雾水的叫来郑志成询问缘由,原来郑志成在得龙乡消失的那三天,是误打误撞去了附近的苗寨,当时正赶上苗族樱桃会,这樱桃会是苗族单身男女的相亲大会,樱桃会上,单身男女一个个身着盛装,对唱情歌,如果一方有意,就过去轻轻踩对方的脚,若对方有意,就会回踩,若对方无意,就会走开。

    郑志成即听不懂苗语,也不懂规矩,只是当成热闹来看,妮秀芈看郑志成长的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当即有了好感,就过来轻轻踩了他一下,郑志成一头雾水的也踩了回去,妮秀芈看郑志成有意,便按照习俗,拉着他来到山脚下的溪边幽会。

    郑志成看着妮秀芈俊俏的样貌,也是怦然心动,两人浓情蜜意,私定了终身,郑志成就这样在苗寨中住了三天,最后临别前,郑志成看着满脸泪痕的妮秀芈,斩钉截铁的答应她,十天之后必派人来接她,要明媒正娶妮秀芈做郑家媳妇。

    可回来之后,郑志成每每想提此事,话到嘴边又硬生咽下,他知道,郑老爷和三姨太是断然不会允许妮秀芈这种出身的姑娘踏进郑家半步的,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当他认为这段感情已经慢慢逝去了,哪成想,妮秀芈竟然找上门来,让他措手不及。

    郑老爷听完,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狠狠打了郑志成一耳光,命人把他锁在书房不准出来,最后思来想去,拿出一百块大洋,打算用钱打发妮秀芈走。

    可妮秀芈分文不取,铁了心的要见郑志成,后来干脆坐在郑家门口不走了,这一坐就是整整两天,这事在宝福镇一下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三姨太把妮秀芈当成了轰不走的瘟神,天天哭哭啼啼,唉声叹气。

    最后闹的郑老爷实在没办法了,心一横,命人连夜把妮秀芈诱骗到竹林中,打算杀人灭口。

    几个家丁随即埋伏在竹林中,带头之人谎称自己是郑志成的贴身侍卫,诓骗妮秀芈说大少爷约她深夜子时在竹林相见,要和她远走高飞,妮秀芈一听,激动不已,天刚擦黑就跑到竹林中等候郑志成,哪成想,来的却是几匹恶狼。

    几个家丁流着口水,一脸yin笑的将妮秀芈围在当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一齐扑了上去,**一直持续到丑时,最终妮秀芈不堪折磨,含恨而死,临死之前,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着牙发下毒誓,定要让郑志成家破人亡,血债血偿。

    几个家丁全然不当回事,见人死了,就随便挖坑埋了起来,转身回去找郑老爷领赏。

    怪事发生在七天之后,郑志成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水米不进,郑老爷急忙请来远近名医,汤药针剂使了个遍,却不见任何效果,三姨太听人说恐怕是中了邪祟,鬼魅附身,又急忙请了僧道番尼,巫婆神汉,一时间,家里如同开了道场一般,每日诵经舞剑,请神问香,而郑志成就是不睁眼。

    折腾到第七天,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郑志成竟然自己醒了,烧也奇迹般的退了,除了几天没吃饭,身子比较虚以外,无任何大碍,中医号脉,西医听诊,查了半天,最后都是一个结论,非常健康。

    郑老爷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没几天,郑志成把自己锁在书房中,闭门不出,还放出话来,无论是谁,一概不见,郑老爷以为他是因为妮秀芈的事情在闹脾气,心想只是孩子的一时之气,索性不理他,却又特意吩咐厨房每日煮些静心凉血,疏肝健脾的汤水送去,怕他气大伤肝。

    一天夜里,巡夜的家丁突然听见书房中传来咯咯的笑声,一时好奇心起,偷偷趴在窗棂下,捅破窗纸,借着屋里的灯火偷眼观瞧,只见郑志成坐在书案旁,凑着灯火正在从手上拔东西,一边拔一边咯咯的笑,这笑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听的人满背起鸡皮疙瘩,家丁不明所以的继续观瞧。

    只见郑志成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在大拇指顶端使劲的往外掐,家丁起初以为是他扎了木刺,心想,拔个刺至于笑的这么慎人么?这富家公子就是与常人不同。

    郑志成掐了半天,好像终于掐到了,慢慢的往外抽,随着他一步步的动作,家丁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只见这刺越抽越长,一股股黑血随之涌了出来,连血带rou抽出一寸有余,而且居然还没抽完,此刻郑志成两手已是鲜血淋漓,一直流到了书案上,而他好像丝毫不觉的疼,一边抽,一边继续咯咯的笑着,家丁吓的差点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去叫郑老爷。

    郑老爷一听,披上衣服带着人直奔书房,等家丁打开门一看,郑志成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昏了过去,书案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根褐色的枯草,家丁一眼认出,这寸许长的枯草就是之前看到的木刺。

    大家七手八脚把郑志成抬到了床上,包扎上药,又把书房里外收拾干净,郑老爷坐在床边心疼的看着昏迷的郑志成,轻轻拉起他的另一只手,心疼的放在胸口,默默垂泪。

    正当他要把郑志成的手放回被子里时,猛然发现,郑志成的每一个指尖里都隐隐显出一个小黑点,郑老爷心中一惊,回头看看依旧摆在书案上的枯草,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急忙让人找来缝衣针和镊子,挑破郑志成的食指,用镊子夹住黑点,轻轻往外拉,昏迷中的郑志成突然闭着眼咯咯笑了起来,黑色的血水跟随着镊子一点点流出来,只拉出一个头,郑老爷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突然,他好似触电一般,扔开郑志成的手直往后退,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家丁赶忙将他扶起来,郑老爷二话没说,转身往外走。

    站在院里,定了定心神,急忙命人去请大夫,自己赶忙回房将此事告诉了三姨太,三姨太一听,首先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穷酸道士说过的话,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破财征兆?真若只是破财,也不算什么,可现在来看,这分明是要命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务之急应该马上派人去找那道士。

    将心中所想跟郑老爷一说,郑老爷重重的哎了一声,低头不语,三姨太一看,心头一沉,赶忙逼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郑老爷沉默了半天,抬起头说:要找他不难,不过二十多年了,恐怕早成枯骨了。

    三姨太闻听此言,噗通一声瘫坐在床上,郑老爷垂头丧气的说:他当年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虽他承诺绝不外传,可我不能冒这种无谓的风险,所以干脆…….。

    话没说完,大夫到了,二老急忙将其请进书房,大夫端着郑志成的手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起身抱拳施礼,一句话没说,提着药箱扭头走了,留下一脸茫然而又失望的老两口。

    郑志成体内的草长速极快,只过了一夜,已经从指尖处刺穿皮肤,带着黑血冒出了头,三姨太带着一个胆大的家丁,拿着小剪刀,一边擦,一边细细的剪,而郑志成始终昏迷不醒。

    医生大夫又来了一堆,却不像上次那样大笔一挥,乱开药方,这次都是粗略一看,站起身,抱拳施礼,转身就走,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好像共同商量好了似得。

    第二天,剪掉的草又长了出来,而且这次不仅是指尖,头顶和胸口也都冒出了带血的黑尖,三姨太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痴呆呆望着郑志成,不住的掉眼泪,到了后半夜,只见郑志成突然坐起身,睁开布满黑点的双眼,喷出一口黑血,气绝身亡。

    郑家上下哀嚎一片,三姨太不知晕了多少回,郑老爷一夜之间变的形如枯槁,被三四个家丁搀扶着,哆哆嗦嗦的来到郑志成的棺材前,只看了一眼,便跌倒在地,中风了。

    按常理要停灵三天,可这草并没有随着郑志成的死而停止生长,只停了一天灵,耳鼻眼口全都冒出了半寸长的黄褐色草尖,这草极其坚硬,直直刺穿眼皮和嘴唇,远远看去,棺材中好似躺着一个沾满黑血的草人。

    实在没办法,三姨太只好命人偷偷将尸体连夜埋入了郑家祖坟,又不知从何处找了个身高,体量差不多的死人,放在灵床上,用白布蒙了脸,勉强糊弄了三天,出殡的时候,先将其假意埋进祖坟,半夜又偷偷挖出来,扔到了乱葬岗。

    郑老爷晚年丧子,悲伤过度,加上中风,在床上躺了没一个月,也撒手人寰,三姨太在郑老爷死后第三天就失踪了,后来听说有人在一百里外的樟木镇见过她,说是得了失心疯,披头散发,赤着脚,手舞足蹈的四处乱跑,饿了就翻酒楼的泔水吃,再后来就彻底没了消息,恐怕早就死了。”

    小飞叹了口气,恢复了羞赧的神情,人们依旧沉迷于故事中,唏嘘不已,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马帮会带着他,合着这小子是说书的出身啊,可转念一想发现不对:“那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郑志成中的是一种蛊,情人蛊,妮秀芈就埋在那竹屋下面,每一个去过竹屋的男人都会被下情人蛊,也都只有十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