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浮生梦
恩..... 这一章是为了活在梦里的萧景琰准备的..... 你们可以猜一猜.....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江左梅郎第三章损友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饶是萧景睿正值最心灰意冷之际,乍一听到这个名头,也不禁目光一跳。 “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这是九年前北方巨擎“峭龙帮”帮主束中天初见梅长苏时所吟的诗句。 当时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束中天追杀过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长苏亲临江畔相迎,两人未带一刀一剑、一兵一卒,于贺岭之巅密谈两日,下山后束中天退回北方,公孙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扬于江湖。 两年后,江左盟威名未坠,梅长苏本人又突然被排上了琅琊公子榜,并很快登上榜首再也没有下来过。由于梅长苏不喜露面,曾睹其真容的人世上只有寥寥几个,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对他好奇,希冀能有一日,可以亲眼见见江左梅郎是何等绝世风采。 萧景睿刻意跻身于琅琊公子榜,虽然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但对于这位始终位居自己之上的人还是有点好奇之心,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见上一面。可惜由于梅长苏一向隐于幕后,很少公开出现,使他一直未能如愿。去年冬天路过秦岭,在崖上采得寒梅一枝,携在手中进了一间茶舍休息,隔壁桌前有位身裹白裘的年轻人,一直凝目梅枝,十分喜欢的样子,萧景睿也没多想什么,就将此梅赠与了那年轻人。半月后在灵山清风观,碰巧又遇见了对方,大家互相认了出来,攀谈了许久才分手。因为只是匆匆交往,过后便忘,故而也未曾对家人朋友提起,更是想也未曾想过,这个未见得有多惊艳夺目的温雅男子,竟就是执掌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梅郎。 “家主一向琐事繁多,不能亲临招待,三位公子如不介意,就请入席一饮,也是我江左盟的荣幸。”那两个侍女都是兰心惠质,见萧景睿自听到梅长苏之名后一直呆呆的,为免他尴尬,便上前盈盈劝酒。 谢弼此时对照殿红早已没有抵抗力,见卓青遥没有再继续推辞,当下躬身一揖,谢道:“贵主盛情,却之不恭,请jiejie们代我兄弟三人多多致谢了。” 侍女们娇笑还礼后,谢弼便拉着他的兄弟们入了座,端起琥珀杯轻轻啜了一口,只觉酒液沾唇入喉,一股醇香自舌尖散开,直透脑卤五腑,果然不愧是酒中极品。 卓青遥尽管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一见谢弼这副如入人间乐境的模样,便知道再也休想将他从桌旁拉开,只得怏怏劝了一句:“这不是寻常果酒,虽然醇美,后劲却是不小的,你少喝一点。” 但此时谢弼哪里还停得住杯,纵然是就着美味小菜浅酌慢饮,也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那两个侍女仿佛很了解谢弼的酒量似的,等他喝到第十七杯时便不再加斟,而是转而向卓青遥和萧景睿劝酒。这两人虽不善饮,却也抵不住照殿红的诱惑,分别喝了七八杯,已是微曛。 侍女们知道这三人近两日都未曾好眠过,上前扶起,分别送入客房安睡。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酒意,三个人竟全都一直睡到次日天明,起来后觉得神清气爽,疲意尽消,对梅长苏的待客之道更添佩服。 略事梳洗后,昨天在城门口迎候的那个蓝衣人便来了,道歉说主人有事,不能来相送,请原谅云云。想那江左盟宗主是何等身份,不来才是正常的,所以卓青遥急忙谦辞逊谢,两个人站在院门口比起客气来,谢弼忍不住笑,拉着萧景睿悄声道:“卓大哥这老气横秋的,哪里象是江湖人,我看他入朝进礼部才最合适。” 卓青遥耳力好,早就听见,转过头瞪了谢弼一眼,但总算因此结束了这长长的一番客套,宾主道别,蓝衣人还把萧景睿丢在客栈里的坐骑给送了过来。 离开别院之后,三个人略略感叹了几句梅长苏周到的行事风格,只是因为敬重,并没有多说。策马回到官道上不久,就到了分道口。卓青遥挂念妻子,准备兼程赶回金陵,萧景睿确实不想这时候回家去见父母,再加上收到寿宴请帖的人是卓鼎风,总不能让与江湖无涉的谢弼单独前去,所以决定一起到雷山拜寿。三人相互叮嘱了几句,就此道别。 雷山距离浔阳,马行大约半个多月的行程,两人不赶时间,策马徐行,一路上谢弼想了无数的办法来引逗萧景睿说笑,后者也明白他的好意,极力配合,气氛因此并不沉闷阴郁。 下午进了马鞍府,两人正在街上闲走,想找一间顺眼的客栈投宿,突听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景睿”,接着一条人影直扑过来,几乎把萧景睿撞个趔趄。 “景睿你没事吧?没事吧?”那人一迭声地道,“我昨天才听说云姑娘要嫁给别人了,想到你一定很难过,本打算马上去找你的,又不知道你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谁想今天就碰见了!你怎么样?难受不?” 萧景睿从那人手中里挣扎出来,淡淡道:“我很好,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那人睁大了眼睛,“我还不知道你小子,那么迷恋云姑娘,不难受个一年半载的是不会好的。你放心,有什么话都跟我倾诉吧,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就该这时候来安慰你。走,我陪你喝酒,等你醉了就会好受多了。” 谢弼这时已顾不得保持自己侯门公子的形象,翻着白眼摇头。这个言豫津,没心没肺的程度天天见涨,自己这一整天小心翼翼的,他一出现就朝人家伤口上扎。 “我真的没事了,”萧景睿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天性如此,并不生气,忍着心里的隐痛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呢,你去哪里?” “我和二弟去雷山给一位长辈拜寿。” “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不太好吧?”萧景睿有些为难,“雷山定婆婆是江湖中人,二弟还没什么,毕竟大家都知道谢卓两家交好,可是你……” “我怎么了?我不算江湖人吗?”言豫津大不高兴,“我行走江湖的时间不比你短吧。” 谢弼大笑道:“拜托你,我的言大公子,你那也叫行走江湖?后面煎饼摊子旁那两个人,还有茶座二楼窗边的三个,绒线铺子里的两人,那都是暗中保护你的侍卫吧?根本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谁乐意带你这个麻烦。” “你还说我呢,你比我强吗?要不是跟景睿在一起,你后面肯定也有一堆!” “所以啦,我从来都不自称是江湖人。你就死心吧,象我们俩这样的子弟,无论修文还是修武,除了太不争气的,迟早也是要入仕任职。既然终究都有官府身份,那么江湖中人自然不乐意与我们多交往。听说你爹最近一直在打算着把你塞进龙禁尉里?” “可不是嘛,”言豫津顿时愁云满面,“我刚说不去,他就拿家法打我。还是景睿逍遥,皇上特旨许他可以选择入朝,也可以游历江湖。你说我出生的时候怎么就没那个运气摊上两个身份呢?” “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命,”谢弼一把推开他,“你快走吧,我们要去投店了。” “景睿,景睿,”言豫津抓着好友不放,“你带我去嘛,我把后面那些都赶走……反正是跟你在一起,我家里也不会担心。再说现在正是你最难过的时期,我无论如何都应该陪着你的啊。” 从小一起厮混,萧景睿知道此人纠缠功夫一流,当下也不愿白白费神,便点了点头。谢弼其实也很喜欢这位国舅公子的爽直,多他一人作陪也好,故意逗了两句,也就没再多说。言豫津便欢欢喜喜的去进行侍卫清扫工作了。 在马鞍府休息一晚,次日早饭后起程。萧景睿与谢弼的装束倒很普通,唯有言豫津鲜衣怒马,打扮得十分招摇,就差没把天下第十公子的招牌顶在头上。 “算了,就让他得意几天吧,估计明年他就下榜了。”谢弼无奈地叹口气,瞧瞧身后远远缀着的几个人,“这些侍卫也太小心了些,就他那样的,一看就知道有权有势人家出来的,谁没事了来惹他。” “他如果不是这个大大咧咧的脾气和随意闲散的性情,也不至于今年才上榜。你其实也明白的,论出身,论才情,论品貌,他哪样比我差?”萧景睿接话道,“要论这琅琊五榜,公子榜其实最好上,天下才俊虽然无数,但既然要称公子,出身却是最重要,范围一下子就小了好多。能入此榜多半靠天生,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我也是天生的公子,怎么榜上没我的份儿?”谢弼虽反驳了一句,但心里却明白萧景睿此言不虚。梅长苏虽是公子榜榜首,但若他不是江左盟宗主,那也未见得在江湖上如此得人重视。 “你们在说什么?”言豫津招摇够了,催马靠过来问道。 “我们在说,琅琊五榜中,公子榜其实最没被大家放在眼里。”谢弼笑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言豫津却未生气,反而点点头道:“比起那四榜来确是如此。我们公子榜中最出风头的人,多半都是在其他榜中也有排名的。比如当年的江东公子般若真,在高手榜上列第七,再比如现今的笑剑公子秦越,虽名列第五,但因为在高手榜中排了第九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绝对比知道景睿这个榜眼多。象我这样的,虽然挤进了榜,大家都觉得不过是个贵家公子罢了,不大在意的,所以到今天为止,也没有因为上了榜收到美人香笺,邀我去与她相会……” “原来你拼命想上榜是为了多认识美人啊,”谢弼呵呵笑了起来,“存心不良,该打。” “切,还说我呢,景睿这么认真地想要成为琅琊榜中人不也是为了云姑娘吗?”言豫津打开扇子潇洒地摇了摇,“不过也没什么,我们公子榜虽然弱些,那也只是跟其他四榜比而已,论起全天下那么多人,我们也算是很不错的啦,得意一下你就看不顺眼了?” “是是是,你大少爷实在了不起。”谢弼一听他口没遮拦地提起了云飘蓼,赶紧扯开话题,“对了,你家那株白海棠不是病了嘛,最近好了吗?” “好了!”言豫津满脸是笑,“都是我天天亲自去照顾它,又施肥又洗叶子的,这才伺候好了。如果琅琊阁再排一个天下十大花匠,我绝对入榜。” “得了吧,你除了会施肥会洗叶子,还会干别的吗?我娘公主府那棵七心兰,不就是被你施肥给烧死的吗?” “喂,骂人不揭短啊,我活这么大就烧死一棵七心兰你怎么翻来覆去提个没完!” “是,七心兰你只烧死了一棵,那白水仙呢?金叶栾呢?醉鱼草呢?红叶椿呢?……” “你……” 两人开始叽哩哇啦的拌嘴,萧景睿有意躲开了一些。刚才言豫津随口提起云飘蓼,他虽然面上未露,心中仍是一阵痛楚。只是高堂尚在,亲友牵绊,为免他们挂心,不能任性地沉溺于情伤之中,一阵黯然后,还是勉强振作了精神,展目远眺四野风光。 谢弼为人心细,嘴上吵着,眼里还是看到了哥哥的情绪变化,忙向言豫津使个眼色,道:“你不是说上次去黔州很好玩吗?遇到什么趣事,也讲给我们听听。” 言豫津虽然性情疏阔,却也不笨,立即反应过来,笑呵呵拉着萧景睿:“对对对,我一直想跟你讲来着,你都没空理我。跟你说哦,我遇到一个大喇嘛!” 萧景睿性情聪慧,如何不知道这两人的用意,当下也扯开一个小小的笑容,道:“是,那一定有趣的紧,你快讲吧。” 言豫津拉开架势,正准备口若悬河,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远方。 “那是什么?”谢弼也伸长了脖子向同一方向看去。 一行数十骑正从旷野间穿过,一个个骑姿英武,马势如龙,当先一柄大旗迎风招展,黑底旗面上一只银鸷跃跃欲飞。 “那是大渝的使者。”萧景睿神色一凝,沉声道。 提起大渝,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虽然他们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公子哥儿,但毕竟出身贵族世家,时局如何还是知道的。更何况对于十二年前本国与大渝之间那场最终以平局结束的惨烈战事,他们都还保有一些还算清晰的记忆。 “大渝来使,终究是要和亲么?”半晌后,谢弼才慨叹一声,“希望不要是景宁表妹。” 言豫津也愣了片刻,突然一甩头,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 其他两人也知道这是国政,谈之无益,当下也都缄了口,默默催马前行。 中午打尖的地方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县府,入得城来倒还热闹,下来牵马步行,一边逛一边找酒楼。谢弼走在最前面,突然看见一幢两层楼房,修得极是精致,门前还挑着一面布幡,绣了个“酒”字,忙叫道:“你们过来,看这楼的样子,多半是本城最好的酒楼了,我们去坐坐,真是饿死了。” 这个建议并未受到异议,三人一起来至楼前,定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酒楼的确是酒楼,但也只能说是曾经的酒楼。两扇雕花木门被打破在地,一眼望进去,室内更是一片狼藉,破杯烂盏摔了一地不说,连桌椅都没几张完整的,看起来不是遇了劫,就是有人在此处热热闹闹地打了一场架。 “真可惜,好好一个酒楼糟蹋成这个样子,”言豫津摇了摇头,“走,我们到附近的茶座去问问怎么回事。” 三个人一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处茶坊,正与这座酒楼面对面,客人出乎意料的多,只余了几张空桌。一个看着就很能干的干瘦伙计过来招呼,安了位置,问要喝什么茶。 “沏你们这里最好的茶就是。”言豫津匆匆敷衍了一句,立即问道,“你们对面酒楼怎么了,被人砸了场子?” 那伙计正要回答,旁边桌上有人突然拍了下桌子,骂道:“我还是觉得宋大人太软了,那大渝使团的人如此猖狂,又砸楼又打人的,他竟然就这样放过了!” 扭头看时,却是个魁梧的汉子,满面怒色。他的同伴看来平和些,正徐徐劝道:“宋大人只是县官,使团过境,他但求平安罢了。再说那使团中有几人武技修为极好,宋大人就算想硬,硬得成么?” 那汉子冷笑道:“当时江左盟的季大侠明明已经闻讯到场了,他可是琅琊榜上排第七的高手,一个烂使团里难道有人是他的对手?只不过江北盟再怎么有实力,到底也只是江湖帮派,按常例是不与官府冲突的,所以宋大人强令拦阻,季大侠没办法,也只好听他的。” 这时隔一桌有人插言道:“宋大人想尽量大事化小是真的,可若说季大侠真能打败那个使团里的高手,却也未必。” 此刻坐在茶坊里的客人以本地人居多,颇有一些是上午砸楼事件的目击者,就算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了刚才那汉子的抱怨也了解了一个大概,无不感到愤慨,全体将目光投向那个插言者身上。 插言的人坐在靠过道的一张方桌旁,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颔下微须花白,身旁坐了个白净的小女孩。 “爷爷,上午那群发脾气的叔叔伯伯里,有打架很厉害的人吗?比后来才来的那个季伯伯更厉害么?”小女孩仰着头问出大家共同的问题。 “是啊,”老者端起茶杯,却不饮,“记得上次容姑姑给你讲琅琊榜的故事吗?” “记得。” “那个季伯伯在高手榜上排第七,可是对方里面有个人排第五呢。” 满座顿时有些哗然。琅琊高手榜排第五的人是谁,稍有江湖阅历的人都知道。 “金雕柴明?”萧景睿自言自语道,“他竟然也在大渝使团里么?” 小女孩眨眨眼睛,又问道:“可是听大家说,那群叔叔伯伯是从大渝国来的哦。大渝国也有人在琅琊榜上吗?” 这个问题问得天真,不过因为提问人年纪幼小,倒是无人笑她。 “小傻瓜,你姑姑没跟你讲清楚么?这琅琊榜点评的是天下英雄美人,又不是只有咱们大梁才有。”老者耐心地道,“只不过比起来,咱们这边稍稍多一点而已。现在的天下第一高手玄布,就是大渝的。” 旁边已有人按捺不住,问道:“这位老先生,您确认金雕柴明在场吗?” 老者笑了笑,“老朽四海飘泊,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记人记得准。那柴明以前见过三次的,怎么会弄错?” 言豫津也插嘴问道:“说到底是为了什么闹起来的?他们是使团,在我们的地界上,难道一点道理也不讲?” “谁知道呢,”有个胖子接嘴,“他们包了五桌在吃饭,一直很安静的,突然就闹了起来,说是有人偷了他们带来的国书,把酒楼的门窗都封住,要搜所有人的身。你们想谁肯乖乖让他们搜?就这样打了起来。后来宋大人和江左盟的人前后脚进来镇场面,大渝那边恶人先告状,很威胁了一番,宋大人让了步,让大家委屈些给他们搜,可酒楼里是有女客人的,使团里却没有女子。宋大人便说由他找女捕快来代搜,大渝那边欺人太甚,居然说信不过,大家真是都气坏了,差点又打起来。后来季大侠出面争论了半晌,使团也有个人出来相劝,最终没找着什么国书,也没搜那几个女客,可酒楼的损失大渝人也没赔,就这样扬长而去了。”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谢弼年少气盛,一拍桌子,“他们们凭什么说国书就是在这酒楼丢的?再说有没有这封所谓的国书,还不都是他们一面之词!” “可不是嘛……”被这样一逗引,大家的火气又都升了起来,一起骂骂咧咧,吵成一团。 不过萧景睿却没有参与到这场情绪发泄之中去,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茶坊的一个角落,呆呆地定住没动。 第一卷江左梅郎第四章路逢旧交 在萧景睿视线的终点,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文衫的年轻人悠悠然靠在一张软椅上,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而还端起桌上的香茶轻啜一口,仿佛完全没被场子里的嘈杂所打扰。在察觉到萧景睿紧盯过来的目光后,他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淡淡浅浅的,却让人突生一股月白风轻之感。 萧景睿此时的表情是极度惊讶的。当然他也有理由惊讶,因为他认识这个人。 秦岭上初遇,清风观再会,浔阳城月圆之夜,他牵着自己的手离开那凄清街头,在小院中抚琴烹茶。 次日一早,自己就曾向侍女问过他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家主有事要办,已经离开浔阳了。” 没想到江左梅郎要办的事,竟然是在这小小的县城。 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但萧景睿以一种本能般的直觉,猜到了梅长苏此刻公然在众人面前翻看的那卷绢笺,到底是什么文书。 “景睿,你发什么呆?”言豫津慷慨激昂地与众人一起大骂了一阵大渝使团的不讲理后,终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自己身边,“要是回到京城那使团还没走,我可一定要给他们找点麻烦,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地方吃饭吧。” “好。”萧景睿刚应了一声,就看见梅长苏随随便便把绢笺卷了卷塞进袖子,起身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白色的衣襟微微飘着,步态十分闲淡潇洒。 “你在看什么?”言豫津转过头顺着好友的视线看过去,看第一眼时,只觉得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然而多看几眼后,就不知不觉地被那并不夺目耀眼的清雅风采给吸住了心神。 “又见到萧公子,真是太巧了。”江左盟宗主谦和地打着招呼。 萧景睿略略迟疑了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不太招人注意的称呼:“梅……梅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言豫津还没什么,谢弼却差点被口水呛住,睁大了眼睛看向梅长苏。自己哥哥认识多少个姓梅的公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久以前在浔阳府的那个。 “几位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梅长苏并不在意三人各异的表情,“我在此处也算是个地主,有个去处极有特色,各位可有兴趣?” “是你的朋友吗?”言豫津回头问萧景睿。 “……呃……”萧景睿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得上朋友的级别,但此时若说不是,又让人有些难堪,怔了半晌点点头,“是……” 言豫津立即向梅长苏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兴奋地道:“我正饿着呢,走走走,我们快走吧!” 梅长苏也不禁莞尔,当先引路,带着三人出了茶坊,拐进不远处的一个小巷。 因为知晓此人身份,萧景睿与谢弼还略有些拘束,但言豫津却已经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跟人家攀谈起来了:“这位朋友姓梅吗?” “是,在下梅长苏。” “哦……哪个苏?” “苏醒的苏。” “哦,”向前走几步,侧过头来,“我们以前见过吗?” 梅长苏笑了笑,“我想应该素未谋面。“ “哦……没见过啊,可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似的,”言豫津呵呵笑道,“还以为在什么地方碰过面呢。” 跟在后面的谢弼呻吟了一声,将一只手掌压在自己额头上,咕哝了一句:“这小子还说自己是江湖人呢……连我都不如……” “这县城实在太小了,”言豫津继续跟人家聊着,“一路上都没见着什么好吃的,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过得去的酒楼,又被人给砸了。这地方不是江左盟的地盘吗?江左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这么镇不住场子……” 萧景睿脑袋一大,赶紧上前拉住言豫津,生怕他再胡说八道乱批评,抢先截住话头,很客气地朝梅长苏道:“梅宗主,前几天劳您费神,都还没有向您致谢呢。” 幸好言豫津还算聪明,一听到“宗主”二字,立即站定脚步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掌在嘴里咬了咬,一把拉了谢弼躲开几步,叽叽咕咕地问起话来,同时还频频朝这边悄悄看,或者是他自以为是在悄悄看。 “京都的世家子弟,象贵友这么爽直的还真是不多。”梅长苏也觉得有趣,口角含笑。 “他呀,一向都缺根筋的。”萧景睿叹叹气,明明是一副无奈的口吻,不过一听就能让人感受到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 梅长苏没有接话,径直转了个弯,道:“到了。” 三个贵家公子走过来一看……全都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很失礼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可惜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这里是不大起眼,”梅长苏抬抬手,“几位请随便坐,我去叫老板。” 说是随便坐,其实也只有两张桌子而已。三人挑靠外边的那张坐下,转动着眼珠看看四周。平心而论,这里何止不大起眼,简直就根本看不出是个吃饭的地方。一间破败的土坏房,从房檐处挑出一幅油毡布,另一头用竹竿撑着,算是搭了个棚子,墙角下堆着些煤坯木柴等物,上面墙壁上却杂乱地挂着些风干的腊rou、茄子条、豇豆以及其他贵公子们不认得的干菜。棚子的东边有个大大的土灶台,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不知正在煮什么,闻不出气味。说是去叫老板的梅长苏,就是走到这口大锅前,拿了一旁的铁勺用力连敲了几下。
“来了来了,别敲了,头疼!”随着这浑厚声音出现的,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干枯老头,背有些驼,但精神矍铄,出来一看见梅长苏,顿时就乐了,“哈,小苏,你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萧景睿三人差点没坐稳。敢对着令北方巨擎俯首的江左梅郎叫小苏的人,估计这世上还真没几个。 “郑大伯,给我们来个卤鸭子、一份拌顺耳、一个青椒rou丝,然而再清蒸一条桂鱼,炒个白菜……对了,还要木耳炒蛋和咸rou饼,最后一人来碗面。”梅长苏很熟练地点着菜。 萧景睿等三人面面相觑,虽然江左盟宗主的口味一定不低,但这些菜……也实在太普通了一点吧…… “他在那个小别院里,可是拿照殿红招待我们的……”已经有些半痴呆状态的谢弼喃喃说了一句,就没敢再多说,因为做东的人已走过来坐下,那郑大伯也快速地过来在桌上摆好了四副空碗筷。之后并无片语招呼又回了后院,大约半刻钟后,他端着个超大食盘重新出现,摆放菜肴:“先吃着,还有两个热菜马上就好。” 虽然卖相普通,但香气却实在诱人,三个比较饿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别挑不同的菜式先试了一筷,嚼了几口后,面上同时出现圆睁双目的表情,紧接着又一盘一盘地尝了下去,到最后干脆埋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吃着,桌面上除了一点咀嚼的声音外简直鸦雀无声,连赞叹的话都听不到一句。 梅长苏看样子不饿,没有跟他们抢菜,吃完自己那碗面后,就一直很优雅地坐在旁边慢慢地啜饮着郑大伯免费送的绿豆排骨汤。 大约半个时辰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了些汤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齐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两个简单的字:“好吃!” “吃饱了没?”梅长苏笑得象个慈爱的兄长,“刚吃完饭不要多动,在这儿休息片刻再走比较好。” “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言豫津笑得眼睛发亮,“要不我们今天就住这个县城吧,晚上再来吃。” “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个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岁寿的请帖,我们一起去拜寿的。”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那你们还说不赶时间,我看时间已经很紧了,三天之内你们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萧景睿吓了一跳,“不是下个月吗?” “江左盟也收到请帖了,写着八月二十七,我想应该没有记错。” 萧景睿大惊失色,因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没带着的,而谢弼一开始就说是下月,他也根本没想到会有错。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下个月……”谢弼也有些着忙地抓着自己的头。 “卓爹爹是什么时候接的帖子?” “应该是……中秋前十几天……”谢弼越说越是心虚,“我当时又没想到自己要去,也没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总算逮着机会报仇了,“你还一直骂我粗心呢,瞧瞧你,这不是京城传言里心细如发的谢二公子吗?看你现在怎么办,你们俩游山玩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话说不去都来不及啦!” “不要紧,”梅长苏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经去了,这就飞鸽传书给他,让他多备一份礼,用天泉山庄的名义送上,再找个理由致歉说庄主和公子们都不能亲至就行了。那时定家一定宾客如云,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要尽了礼数,他不会太计较的。” “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萧景睿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当下也不矫情推辞,起身深施一礼致谢。 梅长苏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就招来个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领命而去。 “现在才是真的没事做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言豫津没精打采地道。 “你还没玩够?”谢弼顶了他一句,“我们当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呢,你回廊州吗?”众所周知江左盟的总部在廊州,故而萧景睿有此一问。 “我啊,”梅长苏一面缓步走回,一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被他们从廊州赶出来了……” 三人大吃一惊,萧景睿更是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江左盟内部……”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吃吃地问不下去了。 “是叛乱吗?”言豫津却不管不顾,大声地问道,“有人要夺你宗主的位置吗?” 梅长苏摇着头,缓缓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谢弼向来很少出门,对江湖帮派内部的争斗知道得少,反而不象那两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此时徐徐问道:“梅公子若有难处,我兄弟自当尽些心力,只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与我三人明讲?” “有什么不能明讲的,”梅长苏展颜笑道,“他们也只是爱cao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吧?” 三人略迟疑了一下,都点了点头。虽然相处时间不长,这一点大家还是都有所察觉,尤其是萧景睿,那日秦岭偶遇时就已发现这人面色过于苍白,气息不稳,明显有体弱不足之症,也正因为这个,他一直误会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后来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没有眼力。本来嘛,谁能想到这个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竟会是领袖天下第一大帮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来已久,但都不是什么大病,不过一年之中犯上几次,调养几日就好了,身边的人也早都习以为常。不料上个月寒医荀珍先生来廊州做客,为我把脉之后说了好些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要摒弃世俗烦忧啦,劳力事小劳心事大啦,总之就是只准吃喝玩乐才行,否则一定短命,我身边的人听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联手不许我再呆在总部,就这样赶了出来,说不玩个一年半载不准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养病的话廊州也可以养啊,我还第一次见到被属下赶出来的宗主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答应,说我性情太急不稳重,若留在总部里是没有办法平心静气的,一定是一会儿要管这个,一会又要cao心那个,不如赶出来,眼不见心为净。”梅长苏的语气极是遗憾,“也不能怪他们,我以前在这方面信用太差,也难怪他们信不过……” “你的性情都叫做……太急不稳重?”谢弼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言豫津,“那他这样的算什么?” “喂,干嘛扯上我?我不稳重吗?” “好了,你们俩就别添乱了,”萧景睿道,“梅公子所指的贵属,可是‘喜怒哀乐’四位长老?” “正是,换了别人我还可挣扎,这四个人一出面,我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梅长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一笑,“他们也真是太紧张了,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他说笑的语气极是恬淡轻松,但衬着那苍白的肤色和时弱时乱的气息,却平白就让人心头一沉。萧景睿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江左盟众人的心情,不由低声劝道:“荀先生医圣之名传于天下,断没有妄言的道理,贵属做此安排,也是为了你好,切切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若不是不愿让他们过于担心,我又怎么会乖乖抛下诸多事务出来呢。”梅长苏目光悠悠,不知想起什么,眉尖略略蹙起,“其实这段时间盟内还是有许多麻烦没有解决的。霍州蝗灾,分舵要安排受捐开粥棚的事;抚州成、林两大家族因姻亲事结怨,到今日都尚未平复;静州连续出了几件巨盗案,官府上门求助,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有……” 萧景睿与谢弼对视一眼,深刻地感觉到江左盟诸长老真是决策英明,这人都被赶出来了还牵牵挂挂帮内事务,要留在廊州总部那还得了。 “唉,你现在出都出来了还管那些干什么,”言豫津不象另两人一般喜欢眉来眼来,有话直接就说了出来,“应该想着到什么地方去轻轻松松玩上几个月,把身子休养好了才对。不如这样吧,跟我们回金陵如何?那里气候好,周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也让我们三人招待招待你。” 萧景睿其实也有此意,见言豫津已说了出来,忙道:“只是金陵已出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不知贵属们放不放心?” “他们倒是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彻底听不到江左的消息。只不过不能露出身份,还必须要带着他们指定的那个人才行。” 这几个条件倒不算什么,梅长苏一向低调,别说金陵,就是江左地界内都没几个认得他的,隐瞒身份极是容易,只要不主动自我介绍就行了,至于带个护卫,那更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萧景睿立即道:“这些都是应该的。还望梅公子不嫌弃金陵浮华,给我们一个做东的机会。”梅长苏微笑道:“你又这般客气了。诸位盛情相邀,我当然也没有坚拒之理,不过我的护卫脾气孤傲,不爱说话,若是一路同行有得罪各位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放心放心,”言豫津大笑道,“我们这几个里也就谢弼小心眼一点,不会计较啦。可这位护卫在哪儿呢?怎么一直没看到?” “他在何处我也不知,不过只要我们一渡过汾江,离了江左地界,他就会立即出现在我身边的,想逃都逃不掉。” “哇,那一定是传说中的江湖高人吧?”谢弼露出神往的表情,“我见识少,都没什么机会真正接触江湖,卓大哥和景睿有时会来讲一些,只不过他们俩都不算是高人,遇到的事情层次都很低,听着不过瘾。” 言豫津顿时大乐,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他们好歹也算是江湖名人,可是从来都没遇到什么精彩的事情,不象梅公子你,随便讲一件出来都是传奇,比如当年在贺岭令束中天向你俯首,这是怎么做到的?” 梅长苏淡淡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些道理给他听,罗罗嗦嗦一大堆把他给烦走的。” “这怎么可能!”言豫津还要追问,却被萧景睿细心地拦住了。人家既然这样说,明显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讲,非要问个仔细就不太好了。 “对了,既然要一路同行,又要隐瞒身份,就不能总把‘梅公子’三字挂在嘴边了,”谢弼也明白萧景睿阻拦言豫津之意,忙岔开话题道,“大家还是另想个称呼才好。” “这个容易,我以前出门,曾用过‘苏哲’这个化名,我又痴长各位几岁,大家称我一声‘苏兄’,我恐怕还是当得起的。”梅长苏笑答道。 “那请苏兄也不要客气,只管称呼我们三人名字就好了。”萧景睿道。 大家都相视一笑,气氛极是融洽。当夜自然是留宿城内,又享受了郑大伯的一顿美食。次日一起收拾起程,反向前往金陵。一路上为配合梅长苏的身体,雇了一辆马车,他时而坐坐车,时而出来和大家一起缓缰慢行,极是轻松愉悦,倒也没有犯过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