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诀别酒
距离崔玉兰辞世已过去了三十五天,头七。 每隔七天丁谨都会来到白虎集崔玉兰的坟前,点上三炷香,烧上一些纸,再饮上一壶酒。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丁谨从崔玉兰撒手人寰的痛苦中走出,不但浊浑飞这样觉得,文依梦、梁月洁、萧笙他们这样以为,甚至连那金风玉露楼的楼主,都认为丁谨是的的确确回来了。 只有丁谨知道,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崔玉兰的好,还有崔玉兰的死。 时间其实并不能冲淡一切的,有些感情反而因为时间的积累而持续下去。 “爱妻崔玉兰之墓,丁谨。”这一行字又进入了丁谨的眼里,丁谨那双惺忪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刻骨的悲伤。他拍来坛底,扬起酒坛,用嘴去接,烈酒又顺着他的喉咙灌了下去。 人常说烈酒不醉人,真正醉心的,是情感,谁说不是呢? “果然是好酒。”丁谨的嘴角绽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同时他的几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眸里流出,一滴一滴打在刚刚放下的酒坛里。 清风无意,清风岂会有情?流水无情,流水又怎么有情? 丁谨感受着刺骨的风,感受烈酒的暖,感受着悲伤在周身蔓延。 “丁兄,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已知来的是谁。 这声音温柔里带着希望,希望中带有信心。 丁谨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转过脸来,勉强笑了笑,道:“宦兄,许久不见,你可安好。” 这人一身褐色衣裳,总是能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完美的,那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宦喻楼!” 无论是当初当初携手面对阴阳无敌的一战,还是后来迎战不死冥王的义无反顾,丁谨总要感谢这个人的。 如果全天下的人背叛了你,还会有一个站在你身边,这人一定会是宦喻楼;如果全天下的人觉得你罪不容诛,还会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你,这人也一定就是宦喻楼。 宦喻楼是个好人,最好的人,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四大狂徒,他也会真情流露,对他们网开一面。即使他的主人邓君泽明令他要与丁谨他们划清界限,他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丁谨他们。 看到久违了的宦喻楼的时候,丁谨内心涌现的不只感动,还有希望,他突然觉得暗无天日的生活又有了光。 宦喻楼一向镇定温柔的眼睛这时候却染上了一丝忧伤,只听到他长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别无选择,在下怎好意思麻烦丁兄。” 丁谨霍然起身,正视着宦喻楼的眼睛,道:“宦兄但说无妨。” 宦喻楼道:“实不相瞒,在下已有多日不见邓公子,恐他有什么闪失。” 丁谨摇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宦喻楼一脸茫然,静静地瞧着丁谨。 丁谨道:“宦兄可能不太清楚,邓公子已投奔了金风玉露楼,并在之前与我们一战。” 宦喻楼两眼现出诧异之色,道:“金风玉露楼不是已灭亡了么?” 丁谨笑了笑,道:“宦兄可能有所不知,其实真正的金风玉露楼楼主,并不是阴阳无敌,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我曾和他交过手。” 宦喻楼更觉得诧异,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一直蒙在鼓里的,居然是在下。” 丁谨道:“倘若有可能,我倒希望宦兄始终是邓府的管家。” 宦喻楼道:“公子居然为宵小做事,真是可惜可恨。在下虽非什么大人物,礼义廉耻倒是知道一点的。邓公子既然如此,在下也无意再在邓府待下去。” 丁谨道:“若离开邓府,宦兄打算去哪里?” 宦喻楼无奈地笑了笑,道:“在下倒是希望能够和丁兄一样浪迹江湖,怎奈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不过,眼下还是希望找到邓公子,问个明白。” 丁谨道:“给他一个解释地机会?” 宦喻楼叹道:“太公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希望能够制止邓公子,如果他不能改过自新,在下只能和丁兄一起,将他绳之于法。” 丁谨道:“邓君泽确是有罪,只是可惜了宦兄大好男儿,为他担心如此之久。” 宦喻楼道:“在下身为邓府的管家,本来久该考虑邓公子的安危。只可惜他居然一念为恶,做了金风玉露楼的走狗。” 丁谨道:“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宦兄泽无需太过自责。” 宦喻楼点点头,道:“丁兄的意思,在下自然是略懂。在下在风铃不是一天两天了,晓得这金风玉露楼的厉害。这个组织如果不除,恐怕江湖会因此大乱。”说到这里,宦喻楼苦笑了一声,“金风玉露楼如何,邓公子又如何?今天在下倒是不想理会这样纠葛内心的江湖事,只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不知丁兄给不给这个机会?” 丁谨指了指宦喻楼,又指不指自己,道:“只有我们两个?” 宦喻楼目注着丁谨的眼睛,眸子里涌现出不尽的暖意,道:“在下始终觉得,若在下不是邓府的管家,或许与丁兄早已共醉过许多次。” 丁谨道:“能与宦兄共酔一场,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会心一笑。 夕阳渐渐落了下来,或许是最近金风玉露楼并没有出现在风铃的缘故,风铃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安宁祥和。晚霞温柔地洒下来,如同给整个风铃披上了一层薄纱。 和宦喻楼并肩走在路上,丁谨不由自主地眺望西山之际,看了眼殷红的天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崔玉兰。倘若崔玉兰没有死,他们在这里定居下来,远离江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生活未尝不够惬意、未尝不够写意。丁谨收回目光,眸里又掠过一丝难以诉说的悲痛。 这时他们已来到风铃客栈,丁谨忆起第一次来到这家客栈,被梁月洁呵斥、与浊浑飞重逢的情景。 这些事情现在忆起来仿佛近在咫尺,偏偏又远若隔世。 他想着想着,两人一起便一同跨了进去。宦喻楼找了个还算清净的角落坐下,要了两坛女儿红,点了几份小菜,便坐了下来。丁谨就坐在宦喻楼对面,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和宦喻楼喝酒,因为以前每次见到宦喻楼,都似乎有大事发生。 小二陆续端来几碟小菜,摆在桌上,丁谨和宦喻楼拍开封坛的底,倒在碗里,然后一饮而尽。 “痛快!”宦喻楼抿了抿嘴,“宦某不知有多久没有畅快地喝过酒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说不出的落寞、一种似乎高处不胜寒的无奈。 丁谨似乎没有注意,他自顾自地满上一碗,凝视着还在流动的酒,也不理会其他的宾客,纵声高歌道:“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诗,好酒!”他说罢扬起头来,又是一碗下肚。 宦喻楼此刻眼神里交织着颇为复杂的感情,他端起碗来,浅尝了一口,又慢慢放在桌上,意味深长地道:“过了今天,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再和丁兄一起饮酒。” 丁谨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含笑望着宦喻楼,道:“只要宦兄有时间,在下随时恭候。” “这自然是极好。”宦喻楼将碗端至唇边,张开嘴来,大口大口地喝干了这一碗。 桌上的菜渐渐地凉了,两人谁都没有动筷。 一坛酒饮尽,宦喻楼又要了两坛。 他们喝着喝着,就已是明月挂上树梢的时候。宦喻楼不经意间往门外望了一眼,发现天已漆黑,不过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点星芒。 待到每人第三坛饮尽,风铃客栈已到了打烊之时,宦喻楼在桌上摆上一粒银子,对着丁谨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不如到外面转转。” 丁谨到底是喝的开心,目视着宦喻楼的眼睛道:“就依宦兄的意思了。” 话音落下,两人离座而起,大步往门外走去。 虽已是深夜,但月光如水般铺在地上,显得道路分外明亮。 两人沿着道路一直走,他们走的一点儿也不快。 喝醉酒的时候,最好有晓风残月,最好找一处杨柳依依的河岸。 但是风铃镇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他们借着酒兴一直走了下去。也不知道拐了几条胡同,更不晓得走了多久,他们居然逛到了邓府的门前。 宦喻楼抬头看了眼牌匾上的“邓府”两个大字,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最能令人触景生情。 即使现在再踏足邓府,也回不去从前了。因为,邓君泽不会在府里,就算在,他也不再是当初的邓君泽了。 丁谨向前一步,亦是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不尽的伤情之意,道:“宦兄的感触,在下也是深有体会的。往日明明在脑海里清晰无比,偏偏逝去了的都如江河入海,东流不返。有时候,在下多么希望那时我能够代替玉兰迎战沈凤眠,若真如此,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他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崔玉兰的面容又清晰地在他脑海浮现,强烈的悲伤感再一次如大河决堤,止不住地涌上他的心头,转瞬在他周身蔓延。 宦喻楼瞥了丁谨一眼,摇了摇头,他的手缓缓地摸上了丁谨的后背,骤然按了下去,然后一股巨力如海浪咆哮,直钻丁谨的心房。 这一招竟会是《御尽智法心经》上的大绝灭印,宦喻楼怎么会这套武功? 丁谨显然想不到会有这般变化,因为他对宦喻楼根本不存在丝毫的警惕。 丁谨要死于此地了么? 可是丁谨却有如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身子突然如离弦箭一般窜出,又使个燕子三抄水,卸下了那股大力。他落地的同时扭过身来,面朝着宦喻楼,一双醉眼一时间变得锋利如刀。 “宦兄,哦,不对,应该是楼主才对。如果在下猜的不错,宦兄就是那金风玉露楼的楼主。” 宦喻楼背负起双手,似乎是故意避开丁谨的目光,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凝注着高悬天空的明月,长叹道:“你到底还是猜到了,我确是低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