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罢了
或许是因为墓地的所有光芒,都聚集到了天门的原因,生死墨盘外站立的两道身影,都被阴影笼罩,显得格外的阴森,沉寂而又肃静。 “是的。” “这很公平” 顾胜城想了片刻,认真说道:“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所以如果我比你先破局,我会直接杀了你。” 黑暗中的人,顿了顿道:“你破局了,就杀了我。” 易潇看着在黑暗之中,飞扬而起的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重袍边角,神色复杂,心底默默想着,自己的莲池已经枯萎了,顾胜城也没了底牌,那么最后的结局也许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易潇没有说话。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 顾胜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天门的狂风骤起 伴随着两根手指落在棋盘之上,无数天光如龙卷飞旋,古袍少年重新飞掠而出。 若是命运的棋盘上,黑与白是宿敌,那么胜负分出,终有一方分出。 易潇闭上了双眼。 他的浑身气血,都在魂力的运转之下,变得颤抖起来,这种颤抖,像是生物本能的应激反应,能够激发出更多的热量,还有潜能。 “咦?” 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细眯起来的眸子里,山河轮转,气势磅礴蓄力而起,焕发熠熠神采,只是片刻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落下第一颗棋子之后,他便再也感知不到对方的心思。 关于下一步的想法,或者后续的伏笔,布局 这些全都无法感应。 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个,包括着那一面棋盘的执棋者。 他们就像是万年不变的冰山,即便读心相是世上最坚固的凿子,能够敲开冰山下坚固的冰块,也无法感知到冰山里存在着任何的,一丝一毫的温暖。 古袍少年忽然想到一句话,有些人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这两个人,就像是死人。 死人是没有想法的。 除了死人,就是真正的白痴。 何以瞒天过海? 成为大海。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双手扶了扶把手,将双腿蜷曲上来,呈现懒散的蹲姿,双手托腮,看起来饶有兴致。 易潇的瞳孔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去想任何的棋谱,没有去按照自己幼年时候所记的,所背的,所打过的任何一个棋谱,去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片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 连一丁点的想法都没有。 另外一边的顾胜城亦是如此。 两个人的魂海,却陷入了极度的汹涌之中,无数的信息被采摘而出,机械而木然的运算,无数颗棋子,天元地方,黑白狂潮,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无数颗,每一颗棋子放大如同星辰,轰然落在魂海当中,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落子。” “撤回。” “再落子。” “提子。” “可。” 易潇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剑酒会。 那座风庭城。 恍恍惚惚之间,有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熟悉的,陌生的。 天门消失了 墓穴的阴风也消失了。 所有的黑暗,全都消失了。 他的面前,那一座生死墨盘还活着。 坐在自己面前的棋手,蹲坐在轮椅上,黄衫飘摇,笑意缺乏,意兴阑珊地扫视着自己,摇头复摇头。 那张面,缓缓与公子小陶重合了。 但易潇知道,自己的对手,不是她。 也不是棋道三千胜。 原本木然空洞的瞳孔当中,有一缕漆黑缓慢上扬,落下,那是一张巨大如蛛网的黑袍。 棋盘的对面,坐着自己的对手。 那人早已经敛去了当年的癫狂姿态,站在命运棋盘的对面,凝视着巨大的墨盘,也凝视着墨盘上糅在一起的黑与白,生与死。 易潇忽然觉得,眼前的顾胜城,若当年便是如此,他便成了风庭城那场酒会的主角,平静而稳重,仪态翩翩,不愠不火。 时空拆分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线。 两个人的脚底,魂力的波动,撤销了一面又一面的石壁,撤销了天门的流光,墓穴的狂风,墓顶的剑气。 撤销了一切的喧嚣和吵闹。 连那个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自己要面临的对手,都被魂力所撤销 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脚底是一片虚无,头顶是漫天的浑沌,背后是永恒凝固的时钟,巨大的摇摆在时空长河之间摆渡,摇晃,震颤漫天的虚无,像是震碎了这世界所有的镜子,无数镜片破碎,一层又一层剥落 然后这些都被撤销了。 唯有每一次落子,是不可撤销的。 易潇的脑海里,齐梁书库的无数棋谱,推演出来的结果,机械而缓慢的响起。 “十三七。” “十一九。” “十一十二。” 这是没有情感的推演。 每一次机械的声音响起,易潇的手指便会落下。 容不得他思考。 他就像是一具死人的尸体,把所有的思维就交付给了上天,而那朵枯萎的莲花,若是能够重新绽放,便能够在此时,绽出最大的灼目光焰。 只可惜并没有。 他努力的想要唤醒那朵枯萎莲花,却苦于无果。 那朵莲花枯萎了。 墓穴里没有灵气,没有元力,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呢? 易潇很清楚棋盘对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对手。 他的落子速度比自己更加迅速,他的棋谱比自己背得更加稳固,他的心态比自己更加稳定。 若是没了株莲相,公平对弈,易潇的胜算不到五成。 若是那朵枯萎的莲花开了,那么易潇会毫不犹豫的将株莲相提升到第六境界。 这是生死之战,容不得有任何的怠慢。 顾胜城一直所痛恨的,就是命运的不公平。 易潇放空的思维里,闪逝着风庭城里破碎的画面。 “你们锦衣玉食,所以你们生?顾某摸滚打爬,就要顾某死?”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我顾某,生下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似乎有声音在声嘶力竭,痛苦喧喝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来。 别说做一个伪君子就算是一个真小人又怎么样? 摆出什么姿态,有什么影响呢? 只是生存罢了。 易潇的魂海当中,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那朵枯萎的莲花,有了一丝一丝的灵气复苏痕迹。 紊乱的思维如电流闪烁,从亘古漫长的荒芜岁月而来,蔓延破碎,一颗又一颗黑白棋子,阴阳交和。 易潇的眼皮在不断的颤抖,魂海深处,有一朵黑色莲花在苏醒。 即便有了那么一丝苏醒的痕迹,也始终无法将这朵枯萎之花唤醒过来。 就像顾胜城说的,若是这朵莲花一直枯萎,那么棋秤上的这场对弈,便一直公平。 若是顾胜城有这朵莲花呢? 所以棋秤永远上没有公平。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允许读心相棋手上棋秤呢? 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那些背了棋谱的人,可以对弈没有背过棋谱的人呢? 这也是不公平的。 棋秤上,永远只有胜负。 或者说生死。 易潇的脑海里,那朵莲花轻微的震颤了一下。 绝境之中,濒死绽放。 那朵莲花节节盛开,然后刹那青黄,再是璀璨,接着大金,最后猛地收敛,变为了漆黑之色。 易潇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里如深渊一般深邃。 当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每一颗棋子,在易潇的魂海当中绽放出最本质的光芒。 朴实而无华。 易潇的手指不再颤抖。 他开始无比平稳的落子。 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先是笑了一声,接着面色凝重起来,愈发沉重,直至最后面色阴沉。 在他看来,这种想要瞒过自己读心能力,来取得胜利的,即便理论上成功了,但真正想要胜过自己,还需要大量的推演。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两面棋盘的棋手,都有着巨大而复杂的推演能力。 棋局两边的破局速度,本来并不平衡。 而当易潇睁开双眼之后,他读到了易潇的心思。 于是他笑出了第一声。 然后便再也笑不出来。 本该无比漫长的棋局,让自己享受枯燥岁月的棋局,便在这之后,得到了极速的推进。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易潇手指点在生死墨盘,一圈荡漾晕开。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 头顶的浑沌刹那飞散。 脚底的深渊忽地崩溃。 这一切重归死寂。 生死墨盘处,古袍少年的魂魄幽幽飞散。 他盯着易潇,问了一句话。 “这样,有意思吗?” 易潇的眼中一片漆黑,株莲相第六境界的洞察力下,他看到了无数的禁制,伴随着古袍少年在自己面前的飞散,而迅速土崩瓦解。 他轻声说道:“这难道不是破局之法吗?” 古袍少年先是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笑。 然后是经久不息的长笑声音。 笑声惊动了棋盘另外一边的顾胜城。 顾胜城默默看着自己面前的生死墨盘,所有的棋子微颤一下,开始灰飞烟灭,整座巨大的霸王墓,三百六十个出口,除了易潇的那一个,其他的全都开始了缓慢的震颤。 这座迷宫,像是一座大阵,锁死了长生。 此刻永恒的长生,便不再稳固。 易潇踏出了第一步,走到了天门处。 人间四月,天门草动。 大风刮过,天光流转。 他回过身子,看着自己身后的迷宫之中,所有的石壁开始了崩塌,那条活了四百年的池鱼,在声嘶力竭之中,接连撞塌了两堵石壁,想要越过那面生死墨盘,在古袍少年的抬手挥袖动作之中,惨烈无比地将自己寸寸撞成血沫。 木鬼子举剑高歌,溅出一滩血沫。 唯有顾胜城,平静而漠然地站在棋盘的对面。 他没有动,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坐在天摇地动之中,身后的通道,被坠落的大石堵死,再也没有一丝退路。 其实他早就没了退路。 顾胜城的玄黑重袍,在风气的卷动之下,不安分的舞动。 他巍峨如山,面色淡然。 生死墨盘在他面前轻颤,崩溃,将出路也堵死。 由天光所组成的古袍少年,试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古老的法则压制了他,他只能低人一等,不甘心地望着易潇。 易潇低垂眉眼。 “我于这里如此之久,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古袍少年很是艰难地在大风之中开口。 “我不应该输的。” “可是我输了。” 棋秤之上,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 这场对弈的胜负已经揭开,易潇的心底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看着古袍少年说道:“不会下棋的人,下不过你很会下棋的人,也下不过你因为他们一个不懂规矩,一个太懂规矩。” “规矩是什么呢?” “棋秤的规矩就是公平。” “所以一次只能下一颗棋子,所以不可以悔棋,所以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这些是基本的公平。” 易潇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认真问道:“你用了读心相,去窥测对方的内心,违反了公平,所以就违反了规矩。” “如果对方一次下两个棋子,想要赢他,你可以一次下三个” “如果对方悔棋,那么就掀了棋盘。” “你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要用读心相窥测我的内心,那么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不让你读?我偏要给你读,读那些错的,蠢的,杂乱的,繁琐的,昏招,庸招,废招,破招。” 墓地里一片寂静。 坍塌声音此起彼伏。 无人说话。 “所以我这么做了”易潇望向顾胜城,声音枯干,嗓子里如有刀锋剐蹭,沙哑说道:“这么做,不公平吗?” 顾胜城望着易潇。 他看着第六境界的株莲相在莲池内盛放,天门的元气近乎于仙气,灌溉在易潇的头顶,小殿下的面色迅速转红,气血缓缓流淌,先是如溪水,再是如江河,最后如大海。 恢复了全盛之姿。 顾胜城沉默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这一切。 顾胜城说道:“你开过第六层的天相,为什么八尺山上不用。” 易潇认真说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所以这一次呢?” “我真的没有灵气了有些事情是我无法决定的,譬如这朵种在池子里的花,它枯萎了,然后它复苏了。” 停顿之后。 “我承认我试过唤醒它,可是我失败了。” 易潇看着顾胜城,认真说道:“所以其实是公平的。” 顾胜城坐在最后的出口。 他的身后,一截又一截的走廊坍塌,烟尘四溢,剑气滚动,到了他身后三尺,被无形的气机拖住。 顾胜城低声笑道:“你没有用株莲相,当然是公平的。” “只是” “我有些不甘心呐。” 顾胜城望着易潇,他站在天门之处,天门的天光流转,无比耀眼,春风吹过,四月草地。 那里是不是藏着可以复活秋水的秘密呢? 自己若是也想到了最简单的破局方法,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自己会拿着剑,第一时间杀死易潇么? 这些都无从得知了。 霸王墓顶,无尽的压力坍塌下来,顾胜城闷哼一声,气机无法承受如山的重负,他的身后,开始了缓慢的垮塌。 古袍少年沉默看着这一幕,他坐在轮椅上,忍不住说道:“放弃吧墓穴坍塌,非人力可抗,整座墓里的长生被锁死,现在长生不再,何必受这折磨,不如死了算了。” 顾胜城倔强没有说话。 易潇站在无数天光聚焦之处,莲衣飞舞如神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眉沉声问道:“天门里有什么?真有能复活死人的办法?” 古袍少年老老实实如是答道:“这个是我杜撰的,连这座静心准备的墓内,长生都是有代价的,何况天门?这世上因果轮回,自有定论,若是能有复活死人的办法,大王又怎会沉寂至今。” 顾胜城听到了这句话,眼神里那抹驱使他苦苦支撑至此的光芒,倏忽黯淡了下来。 易潇闻言之后,蹲下身子,默默拔出了那柄剑鞘。 他缓缓走向顾胜城。 那柄“天门之剑”,承载着霸王墓里无数岁月的剑意,此刻大风呼啸,将这些剑意都吞吸入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在古袍少年无比惊讶的眼光之中,易潇一鞘砸在顾胜城面前,那座锁死的棋盘之上,砸得虚无棋盘,哗啦啦火光四射,迸溅出一张蛛网裂纹。 顾胜城愕然看着易潇。 易潇攥紧剑鞘,沉默地砸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第五下,棋盘应声而碎 这世上再坚韧的东西,也抗不过霸王的剑气。 于是那座棋盘,便被易潇砸得破碎开来。 小殿下站在顾胜城面前,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了那道生死棋盘的阻隔和天堑。 “你不应该这么死去。” 易潇站在顾胜城的对面,他并非是仁慈,也并非是手下留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窝囊的死去。 他可以死在力竭之后的放弃。 他可以死在对抗世道后的无果。 他可以死在八尺山上,与自己的亡命博弈。 唯独不可以这么死。 “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易潇凝视着顾胜城,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嘲讽。 顾胜城无比的平静。 他破开了九品的禁锢,点燃了宗师的魂火,在这一刹那,他的玄武重袍猎猎作响,原本坍塌下来的墓石,被他的气机再度托起,可剧烈加大的重担,压在了他的域意源意之上。 这个世界都坍塌下来。 却压不垮顾胜城的脊梁。 他平静的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输了。” 接着是一段木然的腔调独白。 “就算我入了天门,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我都做不到。” “苟且偷生,腻了。” “忍辱负重,够了。” “我想要安宁,没了。”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吧。” 易潇的瞳孔缩起,他看着玄黑重袍的男人,嘲讽说道:“顾某不需要施舍,向来赌得起,也向来输得起。” 墓地崩塌,顾胜城头顶的大石砸下,他放弃了所有的气机抵抗。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天门。 然后闭上了眼。 这个男人,临死之前,自嘲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顾胜城,身死道消。 这一章写了很久,想说些什么,终究说不出来,我很喜欢顾胜城,非常喜欢,面对这个结局,明知早已注定,却仍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