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王
藏剑山底。 头发枯白的老人,若单看容貌,两眼深深凹陷下去,皮肤犹如枯槁,嘴唇没有血色,若不是手指颤抖,便与死人无异。 但他活了很久。 春秋之前,那些大修行者,多半是从大楚破灭之后一路走来。 魏奇在这些人中,辈分排在最小,算是这些大修行者之中的后起之秀。 他与魏奇,算是旧识。 若是真正以境界来算,他的境界并不算高,只是刚刚破开九品,“死”在藏剑山下已有多年。 可他体内,有一根剑骨。 他是剑修,更是剑仙。 哪怕血肉已经枯萎,那根剑骨依旧鲜活,像是未曾受到过岁月丝毫的侵蚀,保留着最鼎盛的状态。 若说老人年过百岁,那根剑骨,便像是二十岁的模样。 人老,骨新。 老人眼皮微微耸拉,若有所思。 山头传来魏奇的声音。 “赵淳风。” 棋圣声音平静,不温不火:“你大可以继续装死,装作看不见那根骨头,让那个剑骨小子,就这么死在天劫之下。” 赵淳风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 魏奇低声笑了笑:“七九天劫,已经快赶上了那位当年破境时候的动静了。这么一个胚子,以后又是一个一人压劫的人物。你家主子当年做的那些错事,你还不了债,总要有别人来还,是不是这个理?” 赵淳风抬起头来。 静室之内的锁链哗哗流动,却无法束缚住老人抬臂的动作,他只是向前微微伸手,那根雪白剑骨便掠入掌心,下一刻便被他攥拢。 老人木然望着这根剑骨。 这根骨头。 剑气嶙峋。 他嘴唇微微嗡动。 苍老枯竭的面庞之上,无声无息,缓缓流下两行浊泪。 山头上,沈莫姑娘缓缓闭上了眼。 她蹙起眉头,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那位前辈似乎握住了剑骨?” 魏奇低垂眉眼,咧嘴笑了笑,摇头笑骂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果然没错。” 沈莫微微抿唇。 她睁开眼,看到了棋圣大人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她知道,已经到了自己向山底下那位“剑仙”前辈,替长歌说上几句话的时候了。 她张开嘴,欲言又止。 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又不该轻易开口。 于是沈莫就这么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越是去想,越是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来,看到远方雷光绵延,一派猩红,看到自家夫君已经被接引到了漂浮离地数十丈的高度,再往上升,雷劫落下,便是魂飞魄散的凄凉场面。 八尺山的小蝠妖泪流满面。 “请前辈” “救他一命!” 地动山摇。 这是什么时候了? 自己睡了多久? 赵淳风睁开眼,看到枯白如絮的发丝在自己眼前漂浮,剑气点燃的光火在灯罩内漂浮,整座洞府内,昏暗不可看清。 除却那个阴阳石壁,便再无他物。 赵淳风苏醒之后,静室之内,不再是之前那般的死寂无声,锁链声音如同潮水,来回起伏。 他听到了魏奇的声音。 他的意识有些飘忽。 原来 他还没有死啊。 他本以为,若是无人打扰,他可以永远不必再睁开眼的。 石壁上刻画的“阴”的那一面,自破碎不能修复的那一天起,赵淳风便再没了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赵淳风体内的那根“东西”,在不安分的扭动。 老人眯起眼,意识逐渐清醒。 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地何人。 浑浑噩噩。 记不起来。 直到他攥住那根剑骨,听到头顶上,那个妖族女子的一声呼喊。 当头棒喝。 “前辈” “救救他!” 救他? 他是谁? 赵淳风的眼底,有了第一丝光彩。 他的眼眸里,丝丝缕缕的虚无丝线掠过,抬起头来,目光望向阴阳石壁,直接望穿山壁,须臾掠过藏剑山,来到了荒域之外。 他看到了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病怏男人。 一身血衣,丢了剑骨,散了修为。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荒域上空,那道凝结不散的血红劫云。 嘴唇嗡动。 似乎在数着什么,念着什么。 一九 二九 七下之后,老人居然破天荒笑了笑。 七九天劫。 多少年了,终于有人能够让上面的人物怒斥天劫,一共落下六十三道劫雷? 还是一位剑修。 老人的笑意陡然僵住。 他猛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不再放到那位已经漂浮至半空中的剑骨传人,而是在下方的人群之中来回穿梭。 再到那位人群之中最显眼的白衣剑仙,修为极强,剑意极盛,始终压着一剑不肯出鞘。 那人修为已经很强,比渡劫的病怏剑胚还要强,但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赵淳风的面色有些焦急,额头之上渗出了汗珠。 西关,齐梁,北魏,通通掠过,通通不是。 直到赵淳风看到了火红纱衣,覆盖白肩的西妖。 这道熟悉的身影,令他目光先是一怔,明显有欣喜掠过,再往前挪,果然在不远之处,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那个身影。 就在被自己忽略了的白衣剑仙身旁。 那个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 大势未成,但气魄初具。 赵淳风枯老的面颊之上,缓缓有两行浊泪落下。 他等了这么久。 算了这么久。 宁愿自锁于山下,宁愿自杀于山下,宁愿自埋于山下。 也不愿出去,去到这个大楚已然破灭的中原。 这座山,为何叫藏剑山? 只因那人素爱藏剑。 赵淳风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次重仰那人的风姿。 他体内有那根骨头。 他体内还有满腔溢出的沸血。 满腔热血,化为热泪。 赵淳风仰起头来,慷慨高昂喊出了两个字。 整座藏剑山开始摇晃。 沈莫瞳孔微缩。 她感应到脚底的藏剑山,平静之势只是持续了片刻。 此刻猛然天摇地动。 南海境内,十七座仙山的奉剑池子里,藏的剑冢古剑,便再也无法压抑住。 剑气如洪水倾倒,满盈,倒灌中天,或清凉如水,或炽热如火,诸般异象,伴随剑潮,从十七座山中升腾而出。 南海棋圣大笑着抬臂扬袖,止住了自己弟子想要召回古剑的念头。 大楚有一人,扛鼎而行,高昂而歌,踏上九天。 穆家老祖宗当年只是一位少年铸剑师,伴在那人身后,侍奉右侧。 还有另外一位赵姓少年郎,有幸为那人奉剑,侍其左侧,一同登上天阙,亲眼目睹那人插下飘摇的楚字王旗。 此刻铺天盖地剑雨如潮。 撞入藏剑山的剑气轰然倒卷,有一位枯槁老人,气血冲破穴窍,崩开手足脚镣,满面热泪,大笑着身子前倾,撞破藏剑山洞府石壁,衣袂飞扬,踩在剑潮之上。 他左手攥拢一根雪白剑骨,右手从胸口剜出另外一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置撕心裂肺痛苦于不顾,意气风发,眉眼飞舞,宛若少年! 蓄势已久的高亢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如同击中高山山巅的黄钟大吕,久久不息。 那一声—— “大王!” (12点左右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