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人生八苦
这只坐在仙楼十三楼上,诸多年来一直遥遥漠视着这个世上优胜劣汰的老狐狸,他甚至这世上能杀人的,并不一定是刀与剑。 因为人心比刀剑更可怕。 他也知道易潇今晚来这里,是想一口气把所有的真相拽出来,并且做一个了结。 但很可惜的,就像他之前说的。 这里不是洛阳。 今天也不是七月七。 他选择把所有的线索烂在肚子里,并且用实际例子,生动形象为小殿下上了一课。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俩进入了这里,而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死了。”卫无道轻着嗓子说道:“殿下您说说看,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时候人之所以愚昧,是因为他们相信眼前的东西,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他们选择用自己的思维去判断,而这就是掩盖真相的最好办法。”狡狐低垂眉眼,寒意很甚,这个老人按在案上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今天跟昨天是一样的,我的死与林意的死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层厚袄的内层已经被血水打湿,而这个老人也有些站立不稳,指尖青白。 他缓缓坐了下去。 瘫坐在椅子上。 微笑着望向易潇。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易潇没有说话。 他本可以从位子上暴起,掐住这个与自己不过半丈距离的老人喉咙,把自己的元力全部灌入他的体内,强行延缓他的死亡,用悟莲瞳冲破他的意志,逼迫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当年的真相。 可他没有。 他只是很平静,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 卫无道也很平静。 老人喘着气,艰难说道:“我做了这些,只是想向殿下证明,有些时候,真相是不能相信的。” 易潇眼里闪烁着一些难以捉摸的色彩。 提剑站在大殿外的易小安走了过来,她很温柔瞥了一眼这个生命走到尽头的老人,将芙蕖收入了袖里,坐在易潇对面。 她低垂眉眼说道:“昨晚我跟着你出去了。” 易潇轻声嗯了一声,面色无喜无悲。 易小安接着说道:“我看到你进那个院子了。”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你没有杀他,所以我也没有。”易小安挑了挑眉,说道:“那个傻子把灯笼塞到了我手里。” 真相。 易潇揉着眉心,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老人笑了笑。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卫无道抬起头,直视着易潇。 他盯住易潇的眼睛。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直直盯着。 直到那双眼失去了色彩。 这个老人严肃坐在位置上,就像他这些年坐在仙楼十三楼上的模样,不苟言笑,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到最后得手的一刻,绝不会露出成功的笑意。 易潇抿了抿嘴唇。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 一袭青衣如火焰一般在虚空之中点燃,接着浮现出一道颀长身影,那个人从虚空之中走出,背负六韬神剑,面容淡然若水,青衣鼓荡,像是燃烧的大海般柔和。 “小殿下卫无道已经死了。” 青衣大神将在这只狡狐的身后浮现,双足距离地面有半尺高度,浮空漂移,踏出虚空之中缓缓落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蹲在狡狐身前,轻轻叹了口气。 “兰陵城听说过大红月事件的人都很惊恐,他们担心殿下您会站在圣岛的立场上借着陛下的宠爱发动一场屠杀。”翼少然温柔说道:“哪怕他们与当年的那件事无关,也害怕被牵扯到这场不明不白的角力之中。” “这是杀身之祸。”青衣大神将替卫无道合上眼,轻轻说道:“大喜的日子呢,把这件事揭过去不好吗?” 易潇低垂眉眼。 “陛下要见您。” 翼少然站起身子,轻微顿了顿,望向易小安,柔声说道:“陛下大人知道居士的人品,兰陵城律法很齐整,所以巡抚司衙门的案子大可放心,不会坏了大榕寺的声誉。” 这袭青衣转过头,淡淡说道:“殿下跟我走一趟吧。” 空间波动徐徐燃烧。 空中楼阁。 今晚的兰陵城注定无眠。 因为那个白衣年轻殿下的一句可曾听过洛阳七月七,大部分的权贵都开始收拾行李,而隐约的暴乱洪流渐起,被一手压下。 这只手的主人在书房里平静阅书。 陛下大人微阖厚重书本,推开书房木门,来到了天台上。 他眯起眼,感应到背后有一阵微风刮过,徐徐而起。 翼少然将易潇带到了空中楼阁,轻轻后退,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 小殿下没有说话,拿一种很平静的目光望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萧望趴在栏杆上。 这个男人的背影熟悉而陌生。 “把你喊来,不是愤怒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他轻轻说道:“就算你真的从卫无道口中得到了什么,要在兰陵城大杀特杀,并且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萧望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有节奏敲击着栏杆。 “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他有些感慨说道:“很多年了,前几天的棋局你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你们仨陪我归陪我,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没必要像是照顾傻子一样把我当成空巢老人。” 易潇沉默了。 他直切主题,很认真说道:“我放不下,这件事十六年来时时刻刻缠在我的心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与你单独见面,因为我怕我问出这个问题。” 小殿下顿了顿,挑眉说道:“而你拒绝回答。” 这样的一个开头,彻底将萧望想了很久的柔情开篇打得支离破碎。 那些原谅,那些宽容,那些属于一国之主的宠溺。 通通不需要。 “我只想知道真相。” 而这样的一个问题,在卫无道和林意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可以追寻。 现在易潇问出来了。 萧望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回答了。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的大火里。”这个男人趴在栏杆上,有些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月光映照他萧索的背影。 他淡淡,淡淡说道:“这就是真相。” 易潇说道:“这是很可笑的真相。她是与陶无缺齐名的半步大修行者,这世上除了朱雀虚炎能伤到她,什么火焰能烧死她?这样的借口太过蹩脚,你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来说服我?” 萧望喃喃说道:“为什么非要追究到底呢?” 陛下大人低垂眉眼说道:“你无非想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或者慕容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些真相对你来说重要吗?” 小殿下沉默片刻,说道:“萧望,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背负仇恨忍辱负重活这么多年。” 陛下有些微惘,“背负仇恨” 他轻轻重复了这个词语,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是了,我的确很恨当年间接或直接害死慕容的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我甚至无数次希望他能够死在我的手里,而我也确实这么做过。但他终究还活着,与我关系亲昵,并非仇人,更像是亲人。”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描述,与自己的猜测几乎贴在了一起。 萧望转过身子,双手搭在栏杆上。 他深深望向易潇,轻声说道:“可是有时候,真相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人生有八苦。”这个男人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时候仔细想来,这八苦我居然一项也不能避免。”萧望轻轻说道:“生在八大国的乱世里,饱受浮沉飘零,是为生苦。” “如今华发生白,再难意气风发,终究化为一蓬黄土,是为老苦。” “劳忧成疾,苦痛心肺,每每不能入眠,是为病苦。” “**,因果报应,铁骑踏过的万里河山,碑下万千枯骨,入夜之后业力纠缠,梦靥中亡魂哭嚎,只等我入地狱吼舍身轮回,是为死苦。” “所爱之人尽皆离世,永生永世再难见面,是为爱别离苦。” “所恨天下不能合一,所愿之事皆生而难得,是为怨长久苦。” “只求此生平平安安,老来却鳏寡孤独占了两项,是为求不得苦。” “我愿我放得下所有荣华富贵,能够归去时候如平常人家,无数次扪心自问,却难以割舍,是为放不下苦。” “坐在这个位子上,行步如履薄冰,注定饱尝世间之苦。” 小殿下望着这个男人。 多少年未曾对视。 他静静想着,为何这个男人努力让自己笑得潇洒 却依旧带着苦涩? “这些苦吃尽无妨。”萧望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是一个苦人,习惯了这些,不愿你们重蹈覆辙。” “所以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