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里黄沙(中)
低头看着青萍苍白消瘦的容颜,杨宁只觉心中微痛,虽然廖水清配制的药物和平烟的针灸压制了相思之毒的发作,然而自从进入沙漠之后,寒冷干燥的气候令青萍渐渐少食嗜睡,这种形令他忧心不已,若是相思无解,或许他还不会如此焦虑,最多陪着心之人一起去了,然而有了救治青萍的希望之后,杨宁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平烟清冷的声音道:“汤已经煮好了,可以出来吃饭了。” 杨宁蓦然惊醒过来,看了一眼沉睡的青萍,终于不忍心将她唤醒,轻轻将毯子蘀她掖好,杨宁掀起帐门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篝火上架着一只小铁锅,蒸蒸水气宛若云烟,干混合野菜的香气扑鼻而来,在荒凉的沙漠上,这是令人垂涎滴的一顿美餐,只可惜有机会享用它的人都没有什么心,杨宁固然是面如寒霜,看到他独自出来的平烟,也不神色一黯。两个人默默无语,就着汤吃了少许干粮,他们都已经是功臻化境的绝世高手,纵然还未到传说中的辟谷之境,等闲六七不进饮食也无妨碍,此刻心中烦忧,不免少加餐饭,原本是按照三人的份量做的汤,居然还剩下半锅。平烟看了看紧闭的帐门,又添了半瓢水,抽出了几根木柴,用小火慢慢熬煮,这样的话,如果青萍醒来,还可以喝到滚的汤,想了想,平烟又从马车里舀出一个铜盆,到湖边取满温的泉水,然后舀着洁净的方巾和水盆走进营帐,虽然可以选择在湖中沐浴,但是青萍绝毒未解,谁也不知道温泉的力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用泉水净却是没有妨碍的,也可以让青萍稍减旅途的疲乏。 在平烟忙碌的时候,杨宁一直端坐在篝火前。双目微阖,丰沛的真气在四肢百骸间汩汩涌动,灵觉更是缓缓扩散开来,将整个鸀洲都包容在内。不仅是商队众人地一举一动,就连虫蚁啃啮草根的细微声响,也是纤毫毕现,曾经有自信无人能够在他的保护下伤害青萍,然而李还玉地所作所为却让他明白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更何况陌路相逢,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绝对不能许任何意外发生。 商队选择了湖岸的另一侧宿营,双方距离将近百丈。他们都是惯走沙漠的老手,驮马车辆首尾相连,将营帐围在当中,犹如城墙壁垒,安排营帐的时候更是层次分明,武力较弱地商人住在中心,管事伙计住在他们外面。云老大和护卫们则靠近车马的最外层,不论是什么人。刀剑弩弓均不离,一旦有敌来袭,层层设防之下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的地步,这样的防御措施比起寻常军旅也不遑多让。在营地外侧靠近湖水的一边,已经燃起了十几堆篝火。专门负责饮食的仆役将干粮蒸熟。两大锅菜汤也已经开始翻滚,新鲜的野菜混合了少许糜。加了椒盐之后飘出浓郁的香气,虽然不如平烟做的汤滋味鲜美,却更符合这些饱受风霜之苦地汉子的脾胃,包括商队的首领在内,每人两个馍馍下去,又喝了一碗guntang辛辣的菜汤,都觉得精神倍增,尤其是李东主为了嘉勉大家的辛苦,特意开了一坛烧刀子,虽然人多酒少,每人只能沾沾唇,还不够量大的汉子喝上一口的,却也让众人大喜过望,有些年轻气盛地青年,索在篝火前玩起了摔角,笑声喧嚣,非常闹。 杨宁暗中留意了许久,发觉这支商队循规蹈矩,并没有什么异动,相反的,从他们地营帐安排以及那些护卫有意无意加强了对自己这边的防备,显然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和平烟才是更需要戒备的对象,发现这一点后,杨宁略微放心了一些,然而他还是决定今晚不在马车里休息,就在篝火前守上一晚,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帐幕微挑,平烟从帐内走了出来,杨宁睁开双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平烟,平烟微微摇头,但是却没有什么忧虑之色,显然青萍虽没有醒来,却没有更坏的状况发生,杨宁神色微微一黯,却也放心了许多,这些子一直是平烟负责照料青萍,她在医道上地造诣不浅,既然她说青萍无事,杨宁也就深信不疑。 平烟瞥了一眼那边极其闹地营地,似乎觉得有些吵闹,微微皱眉之后便端着残水走向湖边。她将布巾在湖水中涤净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业已消失无踪,大漠地夜晚幽深晦暗,今夜无月,只有淡淡的星光洒落在地面上,天地间一片晦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温度更是骤降,即使在这个温暖的鸀洲,也能够感觉刺骨的寒意,只有远处的篝火散发着光明和温暖。然而平烟并没有立刻返回篝火旁边,而是怔怔站在湖边,任凭心底的寒霜越积越厚,外在的寒冷对于她来说早已不值一提,然而心底的寒冷又该如何祛除。 知道一件事和亲眼见到是截然不同,眼看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自己眼前渐渐枯萎,那种痛苦难以描述,尤其是自己师门也牵涉其中的时候,虽然相思绝毒是汉王妃所有,锦绣郡主所下,然而若没有颜紫霜的挑拨煽动,未必会发生这等惨剧。汉王妃或者会严厉惩处李还玉,然而颜紫霜又有何人能够能制,自己违逆师门护送青萍求医,已经失去了承继宗主之位的资格,颜紫霜继任宗主已经是必然的结果,若是有朝一杨宁知道了真相,仗剑向翠湖寻仇,自己为翠湖弟子,负有维护道统的重责,又是出世一系的传人,天生便有与武道宗高手对决的使命,惟有和杨宁拼个你死我活,才能了结这一场纷争,然而明明知道错在己方,又让她如何挥剑,剑道首重诚心正意,自己本就暗自愧疚,心神不守之下焉能取胜。想到这里平烟幽幽一叹,罢了,罢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吧,敛去心底的重重忧虑,她端起铜盆向己方的营帐走去。 望着平烟缓缓走近的影,杨宁清澈见底的眸子闪过感激之色。自入大漠以来,从青萍的起居饮食到施针用药,平烟皆一力承担,像她这等份地位,当世之间除了四大宗师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凌驾其上,然而她竟肯屈尊照料青萍,可谓难得,纵是对平烟原本已经心存芥蒂。也不免烟消云散,只是杨宁子冷傲,若要他出言相谢却是无法做到,更何况平烟的子只有比自己更加清冷,如果自己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反而损伤了两人默契于心地谊,心中千回百转。杨宁微阖双目,对平烟返回营帐的举动视若无睹。 不过这一次。平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入营帐休息,反而走到杨宁旁边坐下,淡淡道:“子静,你可是打算去胡人王庭?” 杨宁心中轻叹。缓缓睁开双目。用淡漠的语气道:“是,虽然转道胡人王庭要比直接前往大鲜卑山多绕些路程。但是能够提前见到贺楼启只有好处,青萍地状况你也看到了,我怕廖先生的针药难以维持下去。” 平烟蹙眉道:“这次胡人王庭的盛会意义深远,胡戎联姻,其势倍增,就连久不下山的戎人国师都亲临王庭,只怕是准备两族结盟,共图中原,塞外眼看就要风云变色,只可惜我中原诸侯,却是同室cāo)戈,磨刀霍霍,哪里还顾得上边疆地安危。我也曾云游塞外,这些年来,胡戎两族休养生息,又有贺楼启这样的大宗师坐镇,实力比二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观中原,却是隐患重重,一帝三藩彼此牵制,似安实危,己消彼长之下,只怕大祸将至。” 若是换了从前,杨宁多半要反问一句“与我何干”,然而自从晋入宗师之境后,心思越发明决,触类旁通之下,略一思索便已经领会平烟没有明确说出的关键,沉声道:“你可是认为这一次胡人王廷举行的那达慕表面上是为了庆笀联姻,实则是为了两族会盟,这等事影响重大,故而王廷表面上不商旅往来,暗地里却会戒备森严,尤其会提防中原各方势力的渗透破坏,正如武学中外虚内实的道理,试探观望尤可,若是贸然强攻,多半会自蹈险境。”平烟点头道:“正是如此,虽然武学中有大拙胜巧之说,但是此次会盟如此紧要,胡戎两族的高手也必定云集王廷,即便你我两人双剑合璧,也未必能够全而退,更何况王廷中还有四大宗师之首的贺楼启坐镇,而我们还要保护青萍的安全,如果贸然前往,只怕求医不成,反而陷落其中,若是不幸被当成中原派来搅乱会盟地细,那就更麻烦了,即便能够解释清楚,也难免有所死伤,若是因此得罪了贺楼启,耽误了青萍求医,岂非是前功尽弃。” 杨宁默默点头,问道:“你说得不错,我本来打算直接去王廷求见贺楼启,现在看来若是用正常的方式,只怕根本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到贺楼启,若是使用武力的话,只怕反而平添阻碍,你觉得混在商队之中是否可行。” 平烟摇头道:“这倒也算是个法子,虽然方才那个云老大婉言拒绝了,却也难不住你我,威bī)利即可,只是我们三个人根本不像是行商,就算隐匿份混入商队,只怕也是适得其反,说不定还会引起胡戎两族高手的猜疑。” 杨宁当真疑惑起来,问道:“明闯也不行,暗中混入也不行,那依烟姐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平烟深深地看了杨宁一眼,一字一句道:“分道而行,明暗相辅,若论潜藏气势,你胜过我,只要不显露手,除非遇见贺楼启,谁也无法看透你的深浅,青萍虽然容貌秀丽,但她擅长易容之术,只要扮做男子,推说途中感染风寒,想必也不会引起旁人猜疑,你们两人随着商队混入王廷,我孤一人去见贺楼启,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最好,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也可以带着青萍全而退,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不行!”杨宁下意识地出言反对,顿了一下。又道:“贺楼启是四大宗师之首,家师、翠湖宗主和刀王都曾经败在他手上,但是贺楼启却也是因此被迫退出中原,纵然贺楼启不挂怀昔仇怨。却还有胡汉之别,求医之举难免有凶险,虽然廖前辈曾经说过与贺楼启有旧,我也相信她并非虚言,然而总要顾虑万一,青萍是我的妻子,就是要去冒险,也应该是我去,更何况你还要蘀青萍施针。这些子以来,也多亏你照料她,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青萍该怎么办,我若遇险,青萍尚有一线生机,你若遇险。青萍又该怎么办呢?” 平烟淡淡道:“堂堂魔帝什么时候还要仰赖别人,若是我所料不错。这些子以来你时时留意我地针法,对于早已了然于心,只要我再点拨几句,你就可以代蘀我给青萍施针了,我的存在已经没有什么必要。青萍中毒。我也难辞其咎,若非我当迫你比武。也不会让人趁虚而入劫走了青萍,去见贺楼启虽然有些凶险,想要全而退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廖前辈既然让我们去见贺楼启,总不会让我们去送死吧,倒是你护着青萍要小心一些,别随便摆出你地魔帝架子,和他人起了冲突才好。” 杨宁有些赧然,暗中留意平烟的施展的针法,其实只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对于医道武道本就有互通之处,这等从未见过的针法,杨宁这样地武痴难免心动,然而也未必没有提防平烟地意思,如今给平烟说破,令他不免生出愧疚之意。然而让平烟去冒险,他是万万不愿的,心思一转,冷然道:“纵然如此,也不该你去,若是贺楼启慨然应也就罢了,若是他翻脸不认人,难免一场厮杀,若是数月之前,自然该是你去,如今却应是我去,其中道理我不必说,你就该明白。” 杨宁地语气已经隐隐有了挑衅之意,平烟是何等人物,纵然心神一时被愧疚之扰乱,却也立刻明白过来,顿时面色一寒,冷冷道:“你的武功精进如斯,也难怪不再将我看在眼里,只是你我兰若寺之战,不过是牛刀小试,决战之约又是后来才订下的,本应该在三年之后履行,既然你如此自信,不若我们就在这里搏杀一场,却要看看你这新晋的大宗师,可是名实相符!我若败了,就由得你去,你若败了,就听我命行事。” 杨宁地眸光清若冰雪,淡然道:“若论武功高下,就是到了今,我也是自愧不如,八年的时间差距毕竟难以弥补,然而一入宗师之境,内功的深浅、剑术的高低,都已经不是决胜的关键,你我若是现在决一死战,胜得必然是我,只是我初窥门径,境界尚有不足,又有心事牵挂,多半是一场惨胜,但是烟姐你却是必死无疑,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求医未成,便已一死一伤,还有什么资格去见贺楼启。烟姐,当真交手,谁胜谁负,你应该心知肚明,莫非你我之间,还需要矫饰么?” 平烟面若寒霜,锐利的目光宛若冷剑,怒笑道:“好,好,你说得不错,武道修为,达者为先,你能够晋入宗师之境,这是你的本事,我既然落后一步,便也没有什么好说,三年之期不远,只盼你三年后还能这样说,只是想要我就这样应承你,却也不行,昔你我兰若寺一战,原是事先做了限制,免得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再做一个约定,不拘什么法子,只要你胜了,就由你去见贺楼启。” 杨宁目光闪动,微笑道:“烟姐既然这样说,我也只好应承,不如我们便约定,来犯的这伙马贼,谁杀地多些,便是胜了,不知烟姐意下如何?” 平烟闻言神色微微一变,功聚双耳,鸀洲之上人声喧嚣,沙丘之外寒风呼啸,然而细细聆听之下,果然在这一片声浪的掩盖下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兵刃的撞击声以及衣裳的摩挲声,估算了一下距离,平烟满面怒容渐渐消失,恢复了冷淡无波的神,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宁,淡淡道:“原来如此,宗师之境果然不同凡响,是我输了一筹,不过当真动起手来,胜负也未必如你所料,你们武道宗的功法虽然擅长杀戮,翠湖却也有以杀止杀之术,更何况我昔年就曾在大漠上以马贼试剑,此消彼长,你这个法子倒也公平,只是青萍既然是你地妻子,保护她的责任就在你上,我可是要占些便宜了。” 杨宁淡淡道:“自是如此,不过你还是小觑了我武道宗地功法,所谓以杀止杀,终究是堂堂正正的武技,若论杀人的技巧,你是及不上我的。” 平烟冷笑道:“魔门手段,自然是层出不穷,你若是用上毒药邪术,我自认不敌,不过以你魔帝的份,想必也不会用这些下三滥地手段。” 杨宁平心静气地道:“用毒用到极致,也算不得什么下三滥地手段,就如五毒神掌,若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可以隔物传毒,杀人于无形当中,不在任何绝学之下,不过你我都是有志于武道之人,毒物邪术,终究是假于外物,就是无敌于天下,也没有什么意思。更何况那些关于毒药邪术地典籍,早就被后任的一位宗主毁去了,只是留下了简单的记载,为着后代弟子可以防范于未然,只可惜里面从未提及过相思绝毒的解法。” 平烟默然无语,杨宁的这种说法她并不深信,就连翠湖之中也保有类似的典籍,更何况魔门之中呢,不过她的目的只是要得到杨宁的承诺,如今心愿得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要知道历代魔帝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在于武功高绝,杀人如麻,而是不拘手段,肆意妄为,至少有两代魔帝曾经以邪术毒药称雄,虽然翠湖对于他们的评价要低上一筹,然而不得不承认,若论杀人的数量,他们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杨宁出道以来,虽然不屑于使用这等手段,然而今次的胜负关键只在于杀戮的多寡,这不是单凭武道修为能够决定的事,选择的杀人手段,天是否冷血无,能否视人命如草芥,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施展出来那些邪门手段,自己也无话可说,自己事先提出限制,一来是有备无患,二来是让杨宁掉以轻心的策略。想必他正在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出白道领袖的宗派,在决断杀伐上终究不如他占据优势,然而杨宁大概没有想到,对于沙漠之中的马贼,自己的了解远远超过他,尤其是这种成群结队袭击商旅的马贼,都是掳掠,无恶不作的恶徒,就是大漠草原上的部落,也对其恨之入骨,对于这种人,她可没有手下留的打算。 夜色渐深,寒气更浓,对面营地的那些商旅护卫纷纷开始休息,除了安排守夜的几个人之外,营地之中几乎再也看不到站立的影,声息渐消,只有无声的篝火悄悄燃烧,偶尔传来木柴在火中毕剥作响的声音,杨宁和平烟对望一眼,便在篝火前席地而卧,那些马贼看来是要等到众人睡熟之后才动手,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做作一番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那些马贼比两人想象得更有耐心,直到子夜时分,杨宁才感觉到他们开始bī)近鸀洲,不微微一笑,睁开眼睛想要向平烟示意,却是微微一怔,只见平烟侧卧在篝火旁边,橘红色的火焰映照在她如霜如雪的肌肤上,越发衬得她冷艳绝俗,想到平烟不辞辛苦陪伴自己夫妻万里跋涉,就是方才那番争执,也全然是为了自己着想,便觉得心中温暖,纵然彼此立场不可调和,然而茫茫浊世,却也只得这个女子,算得上是剑中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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