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绿水清清(一)
一年的冬天,不论江南塞北,似乎都是一般的寒冷,节气之后,江水沿岸,上至夷陵,下至江宁,绵延几千里,不是蠡满天,便是瑞雪纷纷,朔风也一紧似一,几乎要掀倒风帆,冻裂桅杆,因此之故,江心航道舟船渐稀,江岸之上行人也是将近绝迹。 偏偏在这样的天气,襄阳通向江陵的大道上,却有两道人影在风雪中飘然飞掠,一起一落间便已越过数十丈距离,他们的速度用眼其实已经难以辨别,若是朗朗青天之下,就是立在道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经过,也只能看见两道流光也似的茫茫幻影,多半会以为自己眼花看错,只是此际天降瑞雪,他们的形疾驰之间,不免拂起茫茫雪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雪龙冉冉而来,这才露出些许形迹。 以如此方式赶路的两个人,自然是从信都一路南下的西门烈和鸀绮,两人携行多,鸀绮早已经将那几句心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子便如一片飞羽一般,在风中飘飘而行,不费吹灰之力,就连风雪也不能侵入她衣裳半分,即使以她这样病弱的子,一路行来,也不过略略染了几许风尘,而且因为西门烈一路上不间断地将先天真气渡入她体内,起到了固本培元、调理气血的作用,鸀绮的子甚至好转了许多,中途小憩的时候,也不再辗转难眠。 越近江陵,风雪渐渐势弱。西门烈感觉到压力减轻了许多,眉梢不觉有些舒展,信都到江陵万里迢迢,一路上风尘跋涉、目不交睫,即使以他的一修为,也觉得有些吃不消,更何况还要带着一个人,这一段路途也未免有些太艰难,幸而江陵马上就要到了。透过漫天飞雪,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茫茫一线江水,西门烈心中一宽,略有沉滞地气息不觉灵动起来。飞掠之势凭空竟又快了三分,不过数息之间,已经飘落在江堤之上,还未落地便一挥长袖。将方圆丈许范围内的积雪尽皆拂落,待鸀绮落在堤上之时,足上锦靴已经不虞被雪泥濡湿。 鸀绮毕竟体弱,落地之后喘息半晌才抬头望去。只见眼前江水浩浩东流,两岸长堤迂回,回首堤内。陌纵横。枯柳成行。仰望江天,轻雪飞扬。如雾如烟,飘落江心,转瞬消溶不见,此此景,依稀儿时曾见,骤然重睹,令人不知是梦是幻,想起昔姐妹在忠伯扶持之下,背井离乡的景,已是腹内辛酸,再想起至亲之人此刻不知是死是生,只剩下自己单只影,不觉潸然泪下。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鸀绮才觉得心中舒畅许多,正在这时一方绫帕递到面前,鸀绮下意识地接过帕子拭去满面泪痕,抬头只见西门烈正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双略带倦意的双眸透出淡淡关切之色,那是慈父一般的目光,鸀绮只觉心神一懈,生出nongnong困意,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安心睡去,而是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西门前辈,请您放心,我还支撑得住,这么远的路程都已经走过了,我不想再耽搁一点时间,前辈既然说得到消息青萍和子静往纪山去了,我们不如立刻去龙眉寺吧,只要见到养父生前的侍卫,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若是去得迟了,只怕再没有机会相见,小女子不想遗憾终,还请前辈成全。” 西门烈轻轻一叹,方才他见鸀绮过分悲痛,这才要想令鸀绮暂时入梦,免得伤到了心脉,想不到鸀绮心志如此坚毅,竟不肯沉睡,便也不再勉强,不再施展,转而微笑道:“小丫头,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令人去请地那位神医有妙手回之能,就是比起古之扁鹊、华佗,也不虞多让,我只担心请之不来,只要那人肯出手,必能绾住令妹一线生机,至于子静他们两人,平烟姑娘也会将他们请来,与其你去奔波寻找,不如就在那位神医处等候吧,到时候若是这两个孩子太固执,想必还要你多多劝解,即使只能勉强保住命,也希望他们能够委屈求全,别的不敢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以此来挟制他们两个。” 鸀绮与西门烈相处了些时,对这位四大宗师之中最低调的隐帝已经有了许多了解,一路上即使为了宽慰自己,他也从未说过一句略嫌夸大的言语,这样地人郑重作出的承诺,自然是千金不易,鸀绮不觉有些放心,微笑道:“小女子代舍妹谢过西门前辈,不知道那位神医在何处,莫非也在江陵么?” 西门烈摇头道:“自然不是……”刚说了四个字突然神色一寒,双眸透出一缕杀意,向堤后茫茫风雪之中,不急不缓道:“阁下何人,竟敢暗中窥伺,还不速速显,如若迟误,休怪我辣手无。” 落,堤下已经有人朗声道:“在下吴澄,在此相候已请西门先生与鸀绮小姐拨冗一见,若有冒犯之处,吴某在此先行谢罪。” 鸀绮闻言微微一愣,她在信都郡主府闲居之时,曾与吴澄有过数面之缘,自然知道这位凤台阁主谋略深远,才智过人,只是目不能视,武功也并非绝顶高明,所以出入之际,往往前呼后拥,可是听隐帝的语气,此人竟是单前来,不心生疑虑。 西门烈却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吴先生此举未免有些冒险,罢了,既然已经来了,就请过来一叙吧,不过若是还想妄用心机,最好不必多说废话了。” 吴澄淡雅从容的声音再度响起道:“吴某不过是萤火之光,西门先生却如皓月在天,在下若是在西门先生面前自恃才智,岂不是班门弄斧。在下此来,纯粹是为一己私心,若有相害之意,愿死在先生掌下,纵然粉碎骨,也没有任何怨言。”余音未歇,一个白色影缓缓从江堤之下走出,行动之间却露出一抹玄色衣角,鸀绮定睛瞧去。那人果然是自己记忆中地吴澄,相貌儒雅,风礀出众,惟有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只见他内着玄衣,外罩雪狐大氅,若是静立不动,几乎与飞雪同色。怪不得自己方才竟然没有看到吴澄地形。 吴澄走到堤前,一掠而起,虽然他目不能视,行动之间却是如履平地。未有任何窒碍便到了两人近前,黯淡的眸子不偏不倚地落在西门烈上,躬一揖道:“先生以宗师份。护佑郡主多年。如今又为了九下奔波劳碌。此恩此德,幽冀上下感同受。请受在下一拜。” 西门烈淡淡一笑,道:“子静是我弟子,为他奔走是我这不称职的师父唯一能做地事,幽冀上下无人肯承认子静便是郡主亲子,你的拜谢,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吴澄神色有些黯然,叹息道:“荣华富贵,虽是过眼云烟,功名事业,却误尽天下英雄,西门先生的质问,吴某不能辩解,也不想辩解,只是还请先生相信,不论是世子下还是吴某,都没有加害九下之意。” 西门烈拂袖道:“这些事多说无益,是非黑白,自在人心,你独自出行,若被他人知晓,只怕不会放过这样难得地机会,有什么话还是直接说出来吧,也免得浪费你我地时间。” 吴澄肃容道:“先生说地是,是在下多言了,此来有三件事交待,第一件是世子下不远千里送来地避毒墨玉,虽然青萍小姐不肯接受,吴某却不能放弃,就请先生代为收下,哪怕起不到任何作用,也是世子下一片心意。”说罢双手呈上那块曾被青萍掷落地上地墨玉。 西门烈略一沉吟,伸手接过道:“避毒宝玉我可以收下,只是此事与子静青萍无关,这份人世子下将来可以向我讨还。” 吴澄见西门烈滴水不漏,不微微苦笑,继续道:“第二件事没说之前,在下要先向鸀绮小姐致歉,当今世上若是有人能够保住青萍小姐一线生机,大概只有廖水清廖先生,只是幽冀上下,不论是公是私,都不能与廖先生有半点瓜葛,故而吴某不能前去求医,甚至不便暗示九下与青萍小姐前去,不过这一点对西门先生来说却算不得障碍,若是在下所料不差,西门先生应该也想到了此人。廖先生与幽冀之间的恩怨,西门先生想必略知一二,若是廖先生对九下有所要求,还请西门先生代为拒绝,吴某可以代世子下承诺,只要廖先生肯出手相救,无论青萍小姐是否得救,这一个人幽冀上下都会铭记在心,后双方不论为敌为友,世子下都会记得廖先生的仗义相助。” 西门烈听到此处不动容,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能否请动廖水清,便是我也只有三分把握,还亏得翠湖平姑娘肯仗义相助,廖水清地为人你我都很清楚,份又是如此特殊,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在理之中,就是郡主当面,也未必能够拒绝,更何况子静还是晚辈,如今有你这一个承诺在,胜过千军万马,想必廖先生一定会答应出手相救,这一份人,我会让子静记在心里。” 吴澄一揖到地道:“多谢先生成全,九下若肯退让一步,不仅幽冀上下同感其德,就是对九下自己,也是利大于弊,这是吴某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第三件事,却是吴某心中最大的忧虑,相思绝毒,天下无双,即使得到廖先生相救,只怕也是九死一生,若是青萍小姐终于不幸,九下子偏激,只怕一时糊涂,会有不忍言之事,先生是九下师尊,鸀绮小姐也与九下姐弟相称,还请两位 慰才是。” 西门烈闻言眉头不觉微微一皱,不悦地道:“子静是我的弟子,若当真遇到什么挫折,我自会设法宽慰于他,这不需你来担心,至于你们所忧虑的事,必然不会发生,子静虽然年少偏激,也不懂得分辨是非黑白。却是重重义之人,只要你们以真心相待,他又岂会与你们为敌?若是你们担心他会杀到信都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澄黯淡地眸子里面似乎透出哀色,并没有辩驳,只是淡淡道:“西门先生既然心中有数,在下便放心了,一为师,终为父。想必先生会妥善照料九下地。鸀绮小姐对九下的也应该有所知晓,所谓‘深不笀,强极则辱’,不过如是。若有万一,还请小姐节哀,并代世子照拂九下一二,吴某在这里先行拜谢。” 吴澄与西门烈这番叙话。隐隐透漏了许多讯息,鸀绮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心中自然有所领悟,只是她子沉静。虽然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略染风尘的清丽容颜上却始终神色淡漠,即使听到吴澄说出青萍可能终究不治地话语。也不过是微微蹙眉。只是那双幽深如潭、明若秋水的眸子越发透出几分寂寞寥落。听到吴澄向她说话,方幽幽道:“世子手足深。鸀绮感同受,只是如此重托,请恕鸀绮无能为力,先生与子静不过邂逅相逢,却已对子静的了若指掌,鸀绮与舍妹朝夕相处,对她地子更是知之甚深,舍妹虽然子执拗,却从不肯勉强他人,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也非人力可以挽回。” 吴澄原本只是有所猜测,并没有十分把握,此刻听了鸀绮地话,才发觉形可能比自己预想地还要严重,不心底一沉,忍不住想起冷雨寒夜中蜷缩于陋巷地那个少年孤寂地影,只觉心底又愧又痛,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匆匆一拱手,也不告辞,便默然离去。 西门烈虽然是杨宁的师尊,却是当局者迷,早已见惯了杨宁练武之时的坚忍不拔,生母冷落之下地孤傲不屈,过去又刻意与这个弟子疏远,所以对杨宁的了解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曾经见过杨宁最软弱的一面的鸀绮和吴澄,在他心目中,即使青萍有所不幸,杨宁也不过是伤心几年,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地可能,此刻听明白了两人言外之意,只觉心中剧震,死死地盯着鸀绮,竟连吴澄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留意。 沉默良久,西门烈几番言又止,鸀绮却是垂首敛眉,始终不肯与西门烈对视,西门烈终于一声长叹,道:“小丫头,你一路上郁郁寡欢,却原来并非是为了令妹一人,你可是早就知道子静会有那样的糊涂心思?” 鸀绮闻言却抬起头来,冷冷道:“小女子驽钝,不懂得什么是前辈所说的糊涂心思,舍妹曾经指天为誓。定要嫁一个生死不负的痴人,子静既然与舍妹两相悦,若没有同生共死地明悟,那就是舍妹眼拙,错许了姻缘,更何况我们尹家没有摇尾乞怜之辈,若是子静有一丝勉强,舍妹也不会有半点强求,若是前辈以此见责,不如就怪苍天为何如此捉弄有人吧。 前辈想必没有见过初次出现在洞庭湖的子静,当时的他虽然还活在世上,却如孤魂一般,没有一丝生气,是舍妹用了两个月地时间,才让他懂得开口说话,就是现在想起当时景,小女子仍觉得不寒而栗,一个人是遭受了什么,才会变成那般模样。如今知道了子静地份,当年发生了什么,不问可知,好不容易子静清醒过来,又与舍妹两相悦,若是舍妹有不忍言之事,只怕子静定是生不如死,我虽不能尽知舍妹心思,却也知道她绝对不忍心留子静一人在世上受苦。若是子静有父母师长兄弟护,舍妹纵然心中遗憾,却也有可能放弃昔地誓言,鸀绮倒是想问一问西门前辈,舍妹何辜,芳龄难继,子静何辜,亲朋相绝,前辈与其在此痛心疾首,还不如想一想今时今的结局到底是谁造成地吧。” 西门烈闻言心中震怒,他虽然子平和,却终究是四大宗师之一,何曾有人敢当面指责,心念一动之下,周真气已经蓄势待发,一儒衫无风自动,双目更是冷厉如冰,虽未真个出手,无形的威势已经足以伤人,即便是绝顶高手,在这样的形下也难以抵挡,更何况鸀绮伤病未愈,元气不足,数息之间便已面色如纸,只是她生外柔内刚,一双沉寂清冷的眸子似乎燃起了熊熊烈焰,与西门烈凛然对视,竟是不肯稍退半步。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