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因后果
苍白虚弱的人儿重新躺下,坐在床沿的安沈氏面露疲倦,掩手打了个哈欠替侄女掖了掖被角,挪前轻轻抚着沈嘉芫的面颊,眸中慈光温柔。见对方无声无语地望着茜色帐幔,如漆灵动的双眸失去了往日光彩,似乎对周边情况毫无知觉,心底又生焦急,试探了对方额头见没有再起热才安心。 “芫儿,姑姑上回便同你说过,那名女子不过是颗棋子,你大表哥藏有她的画像仅是为了方便行事。瞧你这冲动的性子,现下闹出人命……唉!”安沈氏终究心疼侄女,不忍责怪复安慰道:“姑姑知道你受了惊吓,可是芫儿,如果慕婉愿意,她现在本是可以活命的。所以,你别再耿耿于怀,开口说个话,告诉姑姑你没事,好不好?”眼底流露出来的情真意切,显现着其内心的nongnong担忧。 不过是颗棋子、是颗棋子……沈嘉芫苦涩地闭上双眼,锦被下双手拢起,紧揪住身下床单,心底似有炽烈怒火在燃烧,不断蔓延,啃噬着她的灵魂。 德隆元年七月廿七,太傅慕诚被参勾结桂王余孽,于庙堂上结党营私,混淆圣听,意欲图谋不轨。那年,满贯京华都在议论慕府太傅罪恶滔天、其心可诛,新帝颁下灭门圣旨,慕氏百余人口于朝夕间丧命。 她还记得,炎炎烈日下,鲜血染红了整个西街市集,粘稠的液体蜿蜒在石阶处,较晚夕霞彩更加缠绕,多年来飘浮在眼前,挥之不去。沈嘉芫轻咬贝齿,不甘、自责、悔恨、怨愤等诸多情绪齐聚心头,她居然被道貌岸然的小人蒙骗了三年,整整三年! 安沐阳利用自己的报仇之心替他夺取情报,替他们安襄侯府谋得富贵。原来,慕家的冤屈,根本就同那人无关。 她谋划多年,不惜放下名门闺秀的尊严与骄傲,以色事人,侍奉那个她所认为是仇人的男子。三年的心理折磨,可知她挣扎了多少回?却在他即将身败名裂、在她自认为可以报仇雪恨解脱苦海之际,残忍地告诉她恨错了人,原来所谓完美的复仇计划,只是他们旧权贵打压新贵族而设下的圈套。至于自己,便仅仅是颗棋子,一颗碍眼挡道便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安沐阳,你果真狠毒! 当匕首刺进自己身体的那刻,她才知晓上辈子过得有多荒唐、有多可笑。 此刻,沈嘉芫心里除了讽刺,便只剩下自嘲。许是老天都不愿接纳自己,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不肯给,竟是要她顶着旁人的躯壳再回到这个世间,更甚的是连碗孟婆汤都未赏赐。 根深蒂固的仇恨早已倾入她的灵魂,又岂是换具身体便能遗弃的? 天意弄人,让自己顶替这个夺去她性命的少女,用沈延伯府六姑娘的身份活下去。这一世,她必定恩怨分明,再不轻信任何人! 晨曦的光芒透过琉璃轩窗斑斑点点地撒入锦翠缭绕的闺阁,斜靠着床柱打盹的安沈氏苏醒,瞅了眼熟睡安详的侄女,唇边扬起抹满足温馨的笑容。伸手将她额上的碎发捋至旁边,仔细盯着恬静乖顺的少女,启唇无声喃喃:“芫儿,我的芫姐儿……” 安沈氏嫁进安襄侯府十余年,所出只有三少爷安沐附一子,身下庶女虽有,却到底比不得血脉相连的内侄女亲切。沈延伯府众人皆知,七姑太太这是将六姑娘当做未来儿媳妇疼爱,所给予的宠溺丝毫不比世子夫人蔡氏少。 沈嘉芫卧病在床,安沈氏衣不解带亲自照顾,这等场面已非首例。 清涵院的婢仆进屋,安襄侯府的下人亦跟着踏入伺候安沈氏洗漱。须臾,外面有丫鬟传话称葛mama来了,请进屋询问方得知,原是老夫人差她过来问候六姑娘病情,且请七姑太太过去共进早膳。 沈老夫人只有二女,长女二十年前进宫侍奉先帝,封为沈淑妃,是当今圣上德隆帝的生母,可惜红颜早逝;幼女嫁给太后胞弟安襄侯安卓胜为续弦,自幼娇宠,往来密切。 安沈氏见沈嘉芫病情没有转恶,朝众仆妇仔细叮嘱了番才随葛mama前往颐寿堂。沈老夫人穿了件丁香色仙鹤纹的杭绸褙子,两鬓银发拢起,额带紫金镶玉抹额,面容憔悴地坐在东敞间榆木雕花刻福的临窗大炕上。听到动静抬眸见到安沈氏,忙招手笑盈盈地说道:“阿姝来了,快过来坐。” 七姑太太安沈氏,单名姝。 后者上前,瞅着摆满清粥点心的榆木矮几,略带忧愁地问道:“母亲,您瞧着气色不太好,可是发生了什么?” 沈老夫人不答反问,“芫姐儿怎么样了?” 安沈氏无奈叹息,“烧是退了,昨夜也醒过,偏就是不说话。”话落紧张着搭上对方胳膊,似有所虑地说道:“母亲,芫姐儿不好,您明知我不可能放心她离开我,怎的还特地让葛mama去侯府接?”言中,微带埋怨。 相较往昔的慈祥,沈老夫人容色严肃了几分,认真盯着安沈氏即问道:“阿姝,你是否有什么事瞒着母亲?昨儿下午我为何非要接芫姐儿回府,你当真不明白?” “母亲,您听说了什么吗?”觑着眼前人神色的双眸略带闪躲。 沈老夫人身子后仰,眯了眯眼回道:“阿姝,你心里是最藏不住事的。昨儿个,赵将军府里的婉姨娘不知所踪,他派出侍卫寻找,惊动了整个盛京城。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芫儿出了事,你莫不是认为我真能安心放她留在外面?”眼神锋利,目露精明。 见女儿起身,沈老夫人叹息又语:“伯爷昨儿深夜才回府,和祈哥儿几兄弟都歇在了外院。方才我打听了才知晓,昨晚上宫里的践行宴,赵将军去迟,圣前失礼。”语气渐重,目光紧锁在安沈氏周身。 与先帝不同,德隆帝继位后虽仍倚仗贵勋望族,朝堂上却有了新的改革,他重用寒士贤才,论功行赏封爵。由此,庙堂上新起了批重臣栋梁,是为新贵。对于这些人,开国袭爵的世家贵族们有抵制有拉拢,是以朝廷争斗愈发激烈。 沈老夫人口中的赵将军名赵沛言,是德隆帝的宠将,堪称新贵代表,又因年少英勇,是旧贵望族争相结交攀好的新贵俊秀。许多侯府贵门均欲招他为婿,将自家嫡出的闺女嫁做将军夫人,他却拒绝坚定,府中唯有个来历不明、身份低微的妾室。 因为这位婉姨娘,赵沛言得罪了不少权贵,被人暗道不识好歹,亦嘲讽终究是寒门贫贱出身,不懂得巩固赵氏根基,反因女色误却前途;更有人指责他心高气傲,之所以拒绝联姻是由于瞧不上他们没落贵族。 德隆帝闻此,对他却越发赏识,据传某次御书房商事完毕。圣上玩笑问及,赵将军言辞铮铮,挺身作答:“大丈夫顶天立地,鄙虽不才,却亦未沦落到要靠妻房上位的地步!”德隆帝当下朗笑两声,赞他为真君子,从此圣宠不减。
如此炙手可热的将军,府邸里却只有个婉姨娘,这些年名门女眷聚宴时亦曾发帖,她却均以“身份低微”的理由婉拒。 旁人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婉姨娘是何人,沈老夫人却很了解其中渊源。德隆元年慕府的灭门案中,唯独少了同安襄侯府世子有婚约的嫡长女慕婉! 安襄侯素来不喜新贵干政分权,向来便是能压便压、能贬则贬。沈延伯与他政见相左,沈老夫人不愿女儿为难,往常均避过这个敏感话题。安家势大,不代表沈家无知,沈老夫人早得风声,知晓婉姨娘便是安世子按在赵将军身边的人。今日她失踪,自家孙女却因尾随安世子外出而出事,哪能不起疑心? 安沈氏见母亲俨然是副了然的模样,又因事关芫姐儿心下烦躁无措,索性就上前同她低语交代了起来…… 德隆五年元月廿三,赵将军挂帅出征,赴战抗戎。 百姓欢呼相送,军威霸气,轰动了整个城池,连深宅后院都似感染了几分热闹。位于沈延伯府西北处的清涵院里,沈嘉芫摇头呓喃,似乎分外痛苦,那些隐藏深处的画面,总是挣扎不开。 如芝兰挺拔的颀长男子立在她的身前,表情儒雅,启唇低语:“婉儿,有了这封信,他赵沛言饶是再得宠,圣上亦不能不治他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凝视了眼纸上字迹,悠长复道:“你临摹他字迹三年,我竟快忘记你从前的字了。” 女子梳着低髻,闻言眨眼,眸底如风难散的哀愁不掩,“关键是他信任我,否则没有鉴印,光有这些字又有何用?”声音无波无澜,侧首添道:“冤屈难洗,我亦不愿再等。”决绝的面容上透着几分犹豫与痛苦。 场景切过,沈嘉芫眼前满片雾蒙,如身处云间,辨不得方向,只听到有人在唤她。那嗓音深情脉脉,温柔且满含期待,在她耳旁不停重复,“阿婉,等我再立战功,便向圣上请旨,娶你为妻可好?” 朝着声音的来向跑去,那个熟悉的背影却总是可远观而不可及,待她稍近前些便立即消失。她精疲力竭地蹲在地上,却明显感受到有人近身,欢喜地站起还不等看清对方,喉咙便被人用力掐住,“阿婉,我这般爱你信任你,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无情冷漠,透着陌生的怒意。 她窒息难以喘气,却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只能不停拍打对方双臂,眼前则渐渐变黑…… 沈嘉芫满身虚汗地从床上坐起,双眸惊恐未散,伸手抚上额头,却触及了包扎的伤口,疼痛唤回些许意识,她倒吸了口凉气。是了是了,现下的她已是沈延伯府的六姑娘,再纠结拘泥过去于事无补。 “姑娘醒啦!” 有俏丽的婢子转过屏风,在见到床上兀自深思的主子时满脸喜意,上前行了礼就道:“夫人方进院子呢,奴婢这就去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