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喧闹
云姨娘在炕沿上偏身坐了,只听林如海道:“今日翠袖是闹得不像话,砸了东西不说,还打了你身边的丫头。难为你,还能忍让着。你是自小伴我大的,又有几分情意,我的性情你也知道。自夫人去后,我已不打算再娶妻室。”云姨娘心中一愣,忙凝神细听,“自打你生的哥儿没了后,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一直想再生一个,总归是下半辈子的依靠。”云姨娘忙道:“有老爷在,就是云娘的依仗。”林如海摆摆手,打断道:“除了夫人,我身边还有你们几个,年近四十,却统共只有玉儿一个女儿。可见儿女缘,也是天注定,强求不得的。”因提到黛玉,云姨娘想起那日说的话,心中已是坠坠。又听林如海说得这么明白,点破了自己的心事,便有些忐忑起来。林如海道:“你心地不错,虽有些自己的打算,但也不为过。玉儿渐渐大了,有些事还得你教她。你虽只是庶母,但玉儿没了生母,总有慕濡之情。你若细心打点,将来她总会记得你这一份情的。所以,从明日起,你就和玉儿一块在正院旁边的松涛阁打理府内的事。至于翠袖她们几个,府里如今人员冗杂,是该打发几个人出去了。”又看着云姨娘道:“我说的话,你也好好想想。”说罢,径自出门去了。云姨娘一时心中五味陈杂,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起来,就见绣枝匆匆进来道:“姨娘,那边的被几个人架上车,带出去了。连耳房里的那两位也打了包袱,被人带了出去。”云姨娘想起昨晚林如海说的话,道:“知道了。我也该起了,你去看看洗脸水送来没?”打发了绣枝出去,楞了半日神。吃过早饭,带着绣枝去了松涛阁。 抱竹斋里,孙mama喜滋滋地为黛玉整理着衣裳:“姑娘,今日你是第一回去,可不能迟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先别急着问,想想再说。也不要当面问,省得那些管事的暗地里笑话。”黛玉笑道:“知道了,mama。咱们再不走,可就真迟了。”孙mama笑着应了,留下杜鹃和小丫鬟们守门,和雪雁一道跟着黛玉往松涛阁来。一进门,黛玉就看见绣枝脸上的红肿,暗道:“昨日闹得这么厉害,怪不得一早就听见有人被撵出去了。”云姨娘早笑着迎上来,道:“姑娘来了,昨晚睡得可好?”黛玉笑道:“我睡得很好,劳姨娘记挂着。”又瞥见云姨娘眼底淡淡的青色,想必昨夜睡得不踏实,脂粉盖也盖不住。俩人去了花厅,黛玉坐了炕上,云姨娘自坐了锦杌。不到片刻,就有管事媳妇子依次进来回话,但见云姨娘处理起来条理清晰,打起算盘来尤其爽利。黛玉见了,不由暗忖:怪不得古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几年跟在母亲和孙mama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这大户人家非常注重对丫鬟的调教。一般先从家生子里挑选身体健康、体貌端正、手脚干净的适龄孩子,然后交给专门的管事mama,从最粗使的活计干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和观察,管事mama会从中挑选合适的送到内院,仍是从最低等干起,有老嬷嬷和大丫鬟管教:女工、算账、识字、人情来往,一样样的学。有出众的又运气好的,可以从三等丫鬟一步步升上去,直到到主人身边贴身服侍。像云姨娘这样从外面买进来的,能做到府中少爷身边的一等丫鬟,还是很有些才干的。而少爷身边的大丫鬟,一般都会在新夫人进门后就会开脸成为通房或姨娘,有的甚至在之前就是了,贾宝玉身边的袭人就是一例,只不过还未过明路罢了。 外面忽然传来拉扯声,孙mama听了,皱了皱眉,那边绣枝已走到门口道:“谁在这里吵闹?”就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呸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老娘这里充什么架子。你们都给我让开,我要进去。”外面的仆妇们见姑娘还小,现今只有个姨娘,又有昨日那一出,都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手上一松,让那妇人挣脱了,冲进花厅里。这妇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和翠姨娘有些像,想必是她的娘。只不过眼角高高地吊起,嘴唇抹得鲜红。大声嚷道:“****娘,你不过是个外面买来的,仗着给老爷生过个哥儿,耍起狐媚子。我们家翠袖不过是找你理论了几句,你个sao蹄子居然在老爷跟前嚼舌,撵了我们翠袖出去。哼,生过哥儿又怎样,谁又不会生了?不就是…”孙mama怒道:“姑娘跟前,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话?”又朝外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进来把她拖出去。别打量着夫人不在了,你们就站着看热闹。府里还有老爷呢。”廊下几个侍立的媳妇子听了赶紧冲进来,架起这妇人就往外走。那妇人使劲挣扎着,嘴里犹咒骂不停,云姨娘道:“且等一等。你今日来,咱们就把话说清楚。我只是个姨娘,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让翠袖出去,是老爷的的意思。”这妇人啐道:“你少在这儿撇清干系,指望着都走了,你一人独大呢。”看见黛玉坐在那儿,又道:“姑娘,今儿我是猪油蒙了心,在你面前说了几句不干净的话。我也是心疼我那闺女,好端端地就被送回来。可怜我们一家三口的,原指着她能有些出息。还请姑娘发发慈悲,在老爷跟前说几句,让我们翠袖回来。”说着,竟扯出帕子掩着脸哭了起来。那边云姨娘气得胸口疼,孙mama已经喝道:“你这人是真糊涂了不成,这话是姑娘能说的吗?”这边黛玉思量着:今早走的几个人除了翠姨娘,还有另两个侍妾,岂是云姨娘能说动的,必是爹爹的打算。人已经出去了,没有再回来的理,现下是如何善后。便道:“人是老爷让送走的,再说这些也无益。”又问孙mama:“孙mama,从前咱们府里是怎么打发出去的姨娘们,可有定例?”孙mama道:“当年老太爷仙逝,老太太见留下来的几个姨奶奶正年轻,不愿耽搁了她们,便每人给了三十两银子,或嫁或回家。外头买来的另加十两银子。这些在旧年的账册上都可以查得到。”黛玉听了,对妇人道:“你女儿正年轻,若是想嫁人,除了这三十两银子,府里再给十两银子的添妆。回来却是不成了。”妇人还欲再说,黛玉道:“若是执意再闹,那我就禀告了老爷。咱们家的庄子有的是,若觉得扬州这边不好,你们一家子还可以去庄子上住着。”去了庄子上,就得在庄头底下讨生活,难道让女儿嫁个农夫不成。况且三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吃用几年的,也能办份体面嫁妆。今日闹了一场,府里是别想了,女儿嫁到外头去也能脱了奴籍。妇人想到这儿,也不再挣扎,恬脸笑道:“姑娘心善,体恤咱们做奴婢的不容易。只是我女儿已是这样,只有外嫁的好。所以,这身契…”黛玉道:“身契自是给你们。”支了对牌,命她去账房里领银子。又唤了雪雁过来,給了对牌,道:“你去和账房的管事说,另两位出去的也按姨娘的例,每人三十两银子。”云姨娘此时缓过劲来,道:“今日让姑娘费心了。我…”黛玉笑道:“我知道这事姨娘不好处理,怎么做都有人说。倒是这身契的事,我去和爹爹说。”云姨娘心中感激不尽,见黛玉年纪尚小,不仅处事利索,难为能体察自己的不易,看向黛玉的目光多了一份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