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油菜花黄
秋风扫叶去,皓雪招冬来。 屋外的秃树梢上承着雪,一有动静便簌簌的往下落。啼欢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雀,天天往外面飞,专挑些细枝下爪摇晃,晃下点雪花就抻着脖子啾啾,美得不行。四喜时常深沉的蹲在窗边望,偶尔也扑腾去树梢上蹲会儿。 村头老孙近些天和他家老婆子拌了嘴,吵得正凶。白三路经孙家,正赶上场子开台。老孙头赤着一双脚,指着屋里骂道:“你个疯婆娘!这日子不过了!” 孙大娘单手挑着一把锃光瓦亮的杀猪刀,气势汹汹的从屋里冲出来,横手甩给老孙头一双破棉鞋,大着嗓门道:“不过便不过!有本事你就甭进这个家门!” 老孙头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冻得,抖得浑身乱颤,暴喝一声便要上前,被围观的众人拦下,架去槐树下轮番着安抚。老孙头哆哆嗦嗦地套上鞋,嘴里道:“反了这婆娘,反了!老子休了她!” 白三凑在旁边正打算劝一句,身侧的刘老爷子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两口子这几十年吵得少了?还不是这么过来了,还要休她,你当你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么。”嘬了一口烟枪,又道:“这就跟种萝卜似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坑里没了萝卜寂寞,萝卜离了坑又活不下去,两个少谁都不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孙头尚在气头上,喘着粗气没答话。白三却觉得对味,回道:“老爷子这话说得在理。” 刘老爷子嘿嘿两声,模样十分受用,看着白三道:“小公子瞧着也到了年纪,坑里种上萝卜没有?” 白三弯着眼睛道:“种上了。”顿一顿又补了句:“是颗绝代风华的美萝卜。” 小寒风兜头吹了几个来回,便已是深冬时节,年关将至。 这几天天公作美,一场鹅毛雪后连着两三日都是大晴的好天气。白三和夜梵一人捧着杯暖茶在后院里晒晒太阳,闲谈之间正聊到过年的饺子吃什么馅儿,四里的街坊送什么礼。夜梵的一根直筋终于拐过弯来,应着满目的雪景提了件不应景的事儿,天劫。 白三一口热茶正往嘴里送,闻言一愣,望向夜梵:“我当你一直不肯说呢。” 夜梵清亮的眼也望着白三:“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白三道:“什么事都能忘,唯独这事忘不得。” 夜梵转首去看蹄欢在雪上印出的一串小爪痕:“我只是怕你想不开。” 白三叹了口气道:“想得开怎的,想不开又能怎的。天命簿子上一笔一划写着的事儿,不认不行。”喝了口茶,又道:“说起来,天命簿上圈定的你我缘分,理应只那凡尘一世的十来年,我死皮赖脸追来地府,又缠了你这几十年,这么算算,还是我赚了。” 夜梵面上浮了那么半丝儿的笑:“你想开便好。” 白三心里颤着,面上还得撑着把话说全:“这事搁谁身上,想不开也得想得开,你说是也不是?” 夜梵道:“是这么个理儿。” 白三抖动面皮笑一笑:“这便对了。我下午无事去趟市集,置办些年货,你还没在凡间过过年罢?要不我再带些爆竹,回头在院里点了,听听声响,权当热闹了。” 买来的两串大红鞭炮挂在房门外,却没机会放了。 崔珏还是一身的白衫,对着夜梵一弯腰:“殿下,一年时限已至,请回府。” 白三靠在门板上,蹭了蹭鼻子,想说其实尚不足一年,我一日掐一日的数过,十一个月零二十八天罢了。话头梗在嗓子眼,到底还是咽了。 回了地府,夜梵和崔珏关在书房商量事宜,瞧着一时半会出不来。白三拎着壶酒跑去和白二黑木头叙叙旧,无奈非常时刻,二人均无心情与他品酒。白二近些日子似乎过得甚为落魄,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胡渣,扶着白三肩头你你你的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憋出话来,只用饱含忧愁的眼盯着白三。白三给他瞧得牙酸,转身遁了。随后又和麟儿相逢于回廊。麟儿这段时间拔了些个子,抱在怀里头顶都过了白三眉梢,爱哭的性子倒是没变,埋在白三肩窝里一会就湿了大片。白三哄好了麟儿,回屋换了身衣裳再转出来,崔珏正从东殿退出来。 白三将崔珏堵在檐角下,托给他件事,崔珏看了他半晌,还是点了头。 院里的桃树还是桃花朵朵俏鲜枝的老样子,白三坐在树下,给自己斟了杯茶,也不急喝,拿在手里晃荡。
天劫历来按着年头算,一百年一咔嚓。玉帝仁爱,大笔一挥在天命簿上减了一笔,剩下九十九道天雷。 夜梵现在,应该站在某个空地儿里等着挨雷劈罢。 白二他们都不见了影,应该是在一旁守着。唔,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他没在。 天边远远地聚起一大片墨染般的云团,从东而来,往五殿缓缓地飘。轰隆的雷声隐隐传来。 白三有些晃神,脑壳里浮出来很多细碎事情。 夜梵吃食有些挑口,剥柑橘时总要剔了脉络才成,吃杏儿喜欢挑带些酸口的吃,喝茶好淡茶。看书时也有个小毛病,总喜欢举着书歪在椅背上看,白天还好,夜里点着烛火,总是背光。白三便在他书桌后的台子上也放了个烛台,两头都照着。 今日一过,以后也不知有没有细致的人在台上添蜡点火。 乌云飘过了东殿,离这里愈发的近了,雷声滚滚,道道天雷在云霭间翻动撕扯。 夜梵那边应该已经觉出了不对头,也不晓得是怎样一副神情。不过珏儿说话向来算话的,应了白三,便一定会拦着夜梵来寻他。 白三仰头将茶喝尽了,看着天上一团压低的云,心中忽的有些伤情,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身边连个能说最后一句话的人都没有。不过也罢,这事跟谁都说不得,万一一个漏风叫夜梵晓得了,还指不定会闹去哪里。 天时已到,一道天雷劈开云层,直直向白三天灵盖打来。 白三缓缓闭上眼。 落雷的那一瞬,想起来的却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孟婆的那片破铜镜子,果然不甚贴谱。照得前尘只映出来一半。若不是那次堕入忘川,借着花香恢复了记忆,有些事情,恐怕是这一生终了都不会记起来。 白华和叶凡的那一段催人泪的悲情戏,其实还有个傻乎乎的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