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尘封记忆
夜幕低沉,笼罩在上空,凉月惨淡,隐在乌云之后,整个地府连空气都躁动起来。 东殿书房门窗紧闭,阻绝了门外的一切。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只余三两缕龙涎香飘在空中,团团绕绕,纠缠成结,复又散去。 夜梵歪靠在书桌后,一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半托着额,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折扇。 那是一柄银骨风liu折扇,配了个银色如意结做流苏,轻轻一动,细碎的麦穗便随之摇晃。 夜梵撵着扇骨,兀自一抖腕,刷拉一声,一枝春桃便现了出来。 枝头的桃花半开半合,花瓣轻拢,深粉浅丹,层层叠叠。枝下还缀了些许绿芽,初绽嫩红。 夜梵微眯起眼,指尖顺着枝桠一点点描绘,向来无悲无喜的面容蒙上一丝倥偬之色。 当年的叶凡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将折扇平整摊开,放在桌上,那时的扇面尚是一片空白。 叶凡左手撩起半帘衣袖,右手举着毛笔,悬在扇面之上,眉头轻皱,久久未曾下笔。 白华自身后将他环了起来,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便抚上了他握笔的手。 亲昵的蹭了蹭他额头,白华问道:“小凡想画什么?” 叶凡被拥在怀里,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带来的轻微震动,稍一抬眼便能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叶凡略自出神,待了半晌,方道:“桃花吧。” “我想画桃花。” 。 有些事情随着时间消逝而淡去,有些却留了下来,蒙了灰尘,加了封印,深深藏在心里,可稍一牵引,便一股脑的涌现出来,仿佛那百年的光阴不曾浸过,鲜活的好似这扇中桃花。 这段渡劫的孽缘,剪不断,扯不清,红线难解,至死方休。 三百年前的湖州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城镇繁荣。 叶凡便生在这里。 叶凡的爹曾是当朝名相,现在衣锦还乡,携着美眷,带着家财,回到湖州养老。 许是即为人臣时忠言进得多,福泽撒得多,许是湖州人杰地灵,沾了灵气,叶老丞相晚年又得一子。 这是叶老丞相的第三个儿子。 叶老丞相福气大,大儿子盛他衣钵,做了现任丞相,二儿子乃是镇远将军,远赴边疆。 叶老丞相颇是欣慰,可欣慰之余又十分感叹,感叹这身边半个儿孙也无,实是冷情。 这时,三儿子便呱呱坠地了。 叶老丞相将一张老脸笑得起码年轻了十年,给小儿子单取一个凡字,指望这个儿子能够平平凡凡,安安乐乐的过完一生。 叶凡果真没有辜负他家老爷子的期望。 没有大哥的翩翩文采,亦没有二哥的铮铮傲骨。长相平凡,才情泛泛,再配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温和性子。这样的叶凡若是丢进人堆里,寻常人一眼绝不会找到他。 其实叶凡算不得难看,勉强也可称作清秀。淡淡的眉目,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而唯一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他眼边的那粒泪痣。谈不上多明显,只那小小一粒,却点活了这一张平凡的容颜。 叶凡就好似一阵盛夏的凉风,匆匆吹过,带来一阵清爽,却不会有人为他驻足。 直到遇到了白华。 初遇那年,叶凡十六岁。 别家的少儿郎,鲜衣怒马,写意风liu。叶凡却只喜欢寻个安静的地方,安静的看书。 后山便是个绝好的去处。 后山山顶是个半壁崖,崖边不知何年种了棵桃树,每年春至便会开出一树锦花,绯霞飘香,尽显妖娆。 落红时节,叶凡便喜欢一个人坐在这树下,读书赏花。 叶凡看书很杂,诗词歌赋,正文野史,江湖游侠,鬼怪神坛,来者不拒,绝不挑剔。 那一日,叶凡随手拿了本神怪异闻录,背靠着桃树,捧着细细的看。 书中讲个花妖的故事,叶凡已经看过了,只觉得很特别,现下恰巧又翻到,便又看了遍。 故事很简短,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在她家后院发现了一棵奇花,照料了许久,之后那棵花突然不见了,女孩很伤心,但长大以后便将此事忘却了。女孩渐渐长大,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有那恶徒贪图她的美色,妄想强抢做妾,婚嫁之日,多亏一位白衣公子出手相救。一出英雄救美,换来了佳人一颗芳心萌动,从此便是神仙眷侣,交颈鸳鸯。 直到多年后,貌美的少妇经不住时间的流逝,一头青丝染了白霜,流波的眼角现了细纹。可她的夫君却是容颜不变,依旧是那个翩翩佳公子。 那公子见瞒不下去,便对娘子道出了真相。原来他便是她幼年时照料的那棵奇花,如今成精,前来报恩。 叶凡翻过一页,正巧看到那公子现出真身。 书中的白衣公子衣袂翻飞,周围旋绕着花瓣朵朵,烟白的衣衫散着光泽。 叶凡看得正入神,忽的刮起一阵大风,架在膝头的书哗哗的翻着页。叶凡慌忙用手去按,仓皇中偶一抬眼,便瞧见身前不远处站着的人。 那人也是一身月白长衫,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刚才那阵风刮起的桃花瓣正缓势落下。兜兜转转,圈圈绕绕,将那人环绕在内。 那人见叶凡瞧着他,也不离开,反倒向这边走来。 叶凡有些愣,坐在原地未动。 那人伸手,在叶凡头顶轻轻一触,复又离开,手中便多了朵鲜艳润泽的小桃花。 那人拈花,对着叶凡文雅一笑,一双桃花目,眼眸颜色不深,带着些琥珀色,满满的全是笑意。 这便是白华。 叶凡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他,其实初见时,叶凡误以为他是从书中走出来的那只白衣花妖。 然后叶凡便一跤跌进了这铺满了花瓣的沼泽,失足沉陷,不可自拔。 两个人在湖州度过了最开心的日子,谈天说地,评古论今。 一个月后,身为三皇子的白华班师回京,叶凡亦相随。 家中老父站在家门口,目送着他离开,站了好久。 白华似是并不急着回去,一路上带着叶凡看看青山高耸入云,赏赏河川奔腾不息。硬是将十日的路程走够了月足。 终于到了京城,处处喧闹,处处繁华,对从未出过远门的叶凡来说,却又处处透着陌生。 白华拿了一条锦带,绑住叶凡眼睛,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 跨过一道槛,穿过一扇门,白华扶着叶凡站定,解了那带子。 叶凡睁开眼,便瞧见了那熟悉的桌椅,熟悉的摆设,檀色书架上书册整齐,雕花的红木拔步床配着暗紫垂幔,就连那七折屏风的花样都同他湖州的寝室没有差别。 白华靠在窗边,唤了声:“小凡。” 叶凡转首去瞧,白华正支起窗扉,窗外是一片半壁崖,崖边一颗桃树,桃花鲜艳到了极致。 白华笑笑,道:“这屋子是我画图给工匠做的,那桃树是从湖州特意移种过来的,你可喜欢?” 叶凡没答话,只将薄唇送了上去,轻轻的在白华嘴上一点,一触即分。 眉目微弯,眼角那粒小小的泪痣一下子将他衬得妩媚起来。 白华抄手环上他的腰身,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叶凡一张脸憋得通红,白华放了他,看他大口喘气的模样,一双眼眸里闪着琥珀色的光晕。在他额头轻吻一下,白华抱起叶凡,双双沉入红木床。 紫幔低垂,雕栏镂花双枝颤,昏烛摇曳,暗光浮影夜漫漫。 甜蜜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之后,白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叶凡坐在那桃树下,制一杯桃花酿,轻抿一口,让茶水缓缓流过舌尖。 桃花的酒酿,呈淡粉色,入口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咽下喉,苦涩的味道就会慢慢的返上来。 就像极了叶凡和白华。 初时的甜蜜,叶凡交付了真心,交付了自己,交付了一切。可那甜美过后的苦涩这时才返了上来,叶凡已是深深沦陷。 记得一晚,白华拥着叶凡,正待阖眼。叶凡问他,可还记得两人在何处相遇。白华困得极了,闭着眼睛含糊的答了句在你家院里罢,便睡了过去。 叶凡睁着眼睛,指尖轻轻在白华心脏处,一点,一点。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 府里的下人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是说三道四,说得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句飘进耳朵。 下贱,男宠,娈童。 每个字都好似一把细针,深深扎进心里。不会鲜血淋漓,却是伤痕累累。
也曾站在街角远远的看到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三皇子。 紫玉束冠,锦袍华带,身后仆从恭前维后,身前百姓跪满一地。白华半阖着眼,举手投足皆是一派皇族贵气。 旁边一个宫装女子,手执一把宫绘美人团扇,一只手搭在白华肩上,用团扇挡着嘴角,颤着肩膀笑得开怀。 苍白着脸,半偎着墙垣,叶凡静静的看着人群簇着皇室车队,浩浩荡荡一路行去。 叶老丞相去世的消息传过来时,叶凡正酿了一壶花琼,手一抖,酒壶摔在地上,碎出个粉色的花。 叶凡想要回去,白华冷下脸,说什么都不准,吩咐了护院,将他锁在宅子中。 叶凡不懂,既然不是真心,当初为何要将他带来京城。如果未曾喜欢,为何至今还不放他走。 那个宫装的女子拿着团扇半遮着脸,笑声尖锐,替他解了惑。 是权势。 白华留着叶凡,要的不是他,而是叶家的人脉。 白华不放他走,无关****,而是要攥着他这个筹码。 权势罢了。 叶凡一生远离官场,却终究逃不脱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原来如此。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叶凡一番,冷哼一声,说:“你能给他权势,我也可以,我能给他生个孩子,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儿子,你行么?” 女子轻蔑的看看叶凡,拉着裙摆带人离开。走近叶凡时,她半倾了身子,贴近叶凡耳边,遮掩在团扇后面的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恶心。 叶凡一张脸惨白的毫无血色,脑海里突然就想起那个花妖故事的结尾。 两情相悦,却终是难逃劫难,人妖殊途,这段爱恋一开始便注定了是个悲剧,那时的叶凡捧着书卷,感叹书中之人的故事凄婉悲戚。 何其凄婉,何其悲戚。 叶凡忽的用手捂嘴,猛地一阵咳嗽,咳声止了,手中却是猩红点点,血痕斑驳。 那一夜,叶凡将白华约上崖边。 半壁崖边,桃花树下,叶凡点着白华胸口,低声问道: “我的三皇子,你这里,可曾有过真心?” “白华,你告诉我,你可曾真心爱过我叶凡,哪怕只有半分。” “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贪得无厌,得了三皇子垂青,却又觊觎三皇子的真心。” “自此一结,纵使上碧落,下黄泉,永不与君见。” 说罢叶凡便跳了下去。 rou身一役,灵元归位。 自此,世间没了叶凡,五殿阎罗历劫回府。 。 在幽冥黑暗之中沉睡了三百年,前尘种种,皆已成往事。 谁知一睁眼,那人换了副嘴脸,颠倒了性子,摇摆着桃花扇,一头青丝变华发,眼角一粒朱砂痣,依旧站在眼前。 穿着斑斓缤纷的花色衣服,那人弯着一双桃花眼,厚着脸皮,涎笑着对他说: “夜梵,我喜欢你。” 夜梵将那折扇展开,收起,再展开,再收起。 那半枝桃花便绽放,合拢,再绽放,再合拢。 理不清,看不透,白小三,你的心,究竟有多真。 茗微临走那天,风很大,吹乱了她的一头青丝,她也未管,只红着眼圈,说:“梵哥哥,我以后便不能再来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转身,前行了两步,又回过身,说:“梵哥哥,若是喜欢了,那便是喜欢,即便骗得了其他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夜梵怔了片刻,伸手拉开了书桌下第二个抽屉,隐秘的隔板下,有一个暗盒。 小小的暗盒被打开,夜梵从里面拿出来两个东西。 那是一对儿泥人,一个着黑衣,面容冷清,黑瞳黑发;另一个穿紫衫,嬉笑着脸,手上一把风liu扇,扇面一枝半芽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