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他身穿朝服,外披竹叶青暗纹金线的大毛斗篷,斗篷上、头上,沾着几片薄薄的残雪,进屋遇暖气即化。//78小说网无弹窗更新快//~ “下雪了吗?”齐悦瓷接过斗篷递给丫鬟,丫鬟赶紧送到熏笼上去烘烤,去去湿气。 她掏出月白兰叶绣帕,与他轻轻抚去发上的雪花。 邵槿微微低头,嗅到自她袖中晕散开来的淡淡幽香,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回道:“走到半路时下的,眼下看着不大,这光景倒似场瑞雪……去给老太太请安吧。” 两人说着进了里间。 小丫头赶紧抢上前打起帘。 叶老夫人看着二人颇有默契的模样,心底一沉,笑呵呵问道:“今儿回来得比平时晚,朝中事多吗?” “也不是,几个同僚有些日不见,一起聚了聚。”他一面上前施礼。 “那就好······前些日宫里传闻贵太妃身上不大好,如今可大愈了?”贵太妃是康郡王的生母,年轻时也曾得先皇额外恩宠。前后育有一一女,女儿嘉和公主反在她之前去了。 齐悦瓷给他上了茶,立在一旁默听。 邵槿扫了她一眼:“据说是好了……五月是太后娘娘寿诞,因是六十大寿,圣上的意思是要大办……咱们家的寿礼,也应提前预备起来。” 他似乎不想多谈贵太妃的事儿。 “正是,”叶老夫人眉峰一挑,看向齐悦瓷笑道,“要不,交给你媳妇打理吧。我看她性柔顺又机敏,必能想个太后娘娘满意的寿礼出来,我这精神是大大不济了。” 叶老夫人要交权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 邵槿虽有些担心齐悦瓷经得少,规矩陌生,恐不好cao办,又一想毕竟还有自己可以暗暗指点她倒是可以试试,不由道:“那就依老太太的,也叫她历练历练。” 闻言,叶老夫人目光越发幽深启唇赞好,交代了齐悦瓷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丫头,很得邵槿心意呢,这么迫不及待给她撑腰了······ “老太太、八爷、夫人,表小姐在外面等着给您请安。”一个穿银红灰鼠里夹袄,梳弯月髻的大丫鬟进来,面容温厚姿色平平。 “让她进来吧……” 她一语未完,邵槿皱了皱眉,起身道:“那儿先告辞了,晚些再过来。” 叶老夫人的神情似自责懊恼,忙道:“你去吧,雪天路滑,风又冷,不必再过来了孝顺不在这一点半点死规矩上。” “是······”他轻轻应着,深深看了齐悦瓷一眼,脚下却不动。 “媳妇也别站着了你俩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她极其体谅儿儿媳新婚的心情啊。 齐悦瓷红着脸答应了,夫妻两个告退。 到了外间,却见叶蕊正对着二人,围着炭盆烤火,旁边一个小丫鬟踮着脚尖擦拭她的秀发。 她身材纤弱,穿得又单,上身是件桃红色妆花绫对襟小袄·下边一条粉白绣鸦青色竹枝的湘裙,腰间系一条玉色宫绦戴着荷包玉坠。肌肤如梨雪之白,几撂被雪花打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愈加显得她娇弱不堪。 眼见二人出来,上前冲着邵槿的方向深深福了一福,口中柔声唤道:“表哥,表嫂。” 邵槿点点头一直看着门前的猩猩红毡,目不斜视。 “老太太叫你进去呢,外面冷,表妹出门多穿点才是······”齐悦瓷唇角一翘。 随来服侍的见二人要走,忙捧着斗篷过来替他俩穿上。 叶蕊嘴里发苦,勉强笑道:“多谢表嫂提点,想着没几步路,省得折腾。” 提点?明明是关心好不好? 齐悦瓷亦是浅浅笑了笑,告道:“那我们先走了。” 叶蕊目送着二人一高大一娇小的背影,只觉万分凄凉,表哥连正眼都没看她······ 暮色上升,雪下得大了不少,随着猎猎的寒风,冰冷的气流侵蚀进人体。 “…···老太太把过年请酒的事交给了我。”她的语气,像是公式化的汇报,不带任何感彩。 邵槿却是吃了一惊,脚下一顿,等到她赶上他,才开口道:“那你怎么说的?” “为长辈分忧是我们分内之事,我应了,有不懂的自然请老太太拿主意。”她抬眸,精致的美貌衬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竟有一种遗世**的美,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下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早晨睡得朦朦胧胧的她,是可爱而调皮的,现在温婉含笑的她,与他只有咫尺之遥,可他感到,她恍如那飞雪,随时会远去,会消失。 他暗暗发慌。 突然抓过丫鬟打着的伞,拉着她到了自己伞下,握着她的手慢慢朝前走。 她的手又小又软,不到他一半手掌大,指尖凉凉的,沁到他心底去。他索性紧紧包裹住,一句话不说,他怕一开口便是带着怒意的。 不是恼她,恼的是他自己。 齐悦瓷完全没料到他会当着众人面做出这样越矩的举动来,一下懵了,忘了反抗,只能被他拉着往前。 丫鬟都吓了一跳,以为两人有体己话要说,不便被人听见,索性落后几十步,远远跟着。 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听荷居,他终于放开她,听到她略带慌乱的急促呼吸声,便笑了。 “…···你呀,好大的脾气。”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齐悦瓷微愣,不解他话中意图,回想之前路上的事,怀疑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因着老太太的事迁怒于他,其实是对老太太的安排不满······ 可是,他的确误会了。 要不要解释清楚呢? 她正要开口,却突然被他搂在怀里,贴着她的额头低低笑道:“还是个孩性……” 这…···她放弃了解释的念头。至少,他没有指责她不孝。 她原以为他会教导她怎么应付这种事,谁知他竟是没有,只是问她是怎么打算的。她略略向他解释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不料他专注地看着她,半晌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怪道岳母不让岳父教你”。 齐悦瓷越加糊涂了,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对她的做法不做点评,那她只好按着自己的意愿来办了。 第二日她虽然接了叶老夫人安排的任务,却没有第一时间把几个相关的管事叫来,只是命丫鬟去卢大管家、账房那里取了往年请酒的账册和相请府邸的名单来。 就这样,光是这个,她就看了整整一日。 天上下了一日的雪。 第二日,她依然没有传管事的意思。与几个心腹丫头,聚在屋里·她念,浅碧写,画枕和芳树补充,记了厚厚几页东西。 红瘦碧冉两个要帮忙,被晴云暖雪等拉去打雪仗了,院里到处是小丫头的笑声。 下边的几个管事先是讶异,接着是不解,随后是着急。 老太太让夫人打理正月请酒一事·下人们已经全知道了,都一个个想好了应对之言等着夫人传唤呢。偏偏夫人不传他们,似乎压根儿没有这事·这是怎么回事,再耽搁下去,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入夜,姚孙贵让浑家整治了几个下酒菜,提了两瓶上好金华酒,命小厮挑了,踩着雪去卢家找卢管家。 卢家和姚家皆住在国公府大院后头一带下人房里,因是管事,住的房都不错,是个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 到了他家门首·见那门虚掩着,一面推门一面高声喊道:“卢大哥,小弟看你来了……” 院里便迎出一个人来,正是卢管家。年约五十有余,精瘦精瘦的,倒是硬朗·穿着半旧的乌金色冬袍,戴一顶镶狐狸毛小帽,快步赶出来,作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弟,快请进······” 两人携手进堂屋。 姚孙贵喝命小厮把酒菜摆将出来,笑嘻嘻道:“雪夜漫漫,没个人说话,想着卢大哥必在家,大家喝一盅,暖暖身。” “这如何使得,理应我请,倒叫老弟破费?” 他二人说着,里边步出一个衣裙简朴之老妇人,正是卢达祖的老妻。原来卢达祖虽是府里大管家,他媳妇却没领差事,盖因几年前开始身不好,叶老夫人开恩,允她在家休养,一年有半年时间缠绵病榻。 “去把酒烫了,再添几个菜来……” 他家的是个不大开口的,笑着接了,转入后边去忙活。 一会,小丫头送了热酒上来,二人斟了,边吃边说。 “…···大哥,你说,夫人……她是个什么意思?”姚孙贵憋不住,借着酒意先问了出来。 其实,这没底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圣旨赐婚后,府里的有名望的管事、大小丫鬟、粗使婆、外院小厮,各个人心动摇,不知将来如何。
叶老夫人进门十几年,掌了十几年的家,至少有一半人是她提拔上去的,更有不少是她的心腹。 如今有了国公夫人,掌家那是迟早的事,这些人免不得琢磨起来,既不能做出背弃旧主之事,又不能得罪了新主母,不然怎么样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他们没料到老夫人不到半个月就要放权,这委实出乎众人意料,好歹过了年再说…… 而最奇怪的是,夫人接手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过年请酒,这无疑是国公府一年中数得上的大事了。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无人指点,头一遭管事,便啃了个硬茬,不得不说是老夫人用心之深。 许多人已然暗中打定了主意,回头夫人叫去问话,推个一问三不知,先探探风头。 她是新媳妇,脸皮薄,不好太过严苛,被人明里暗里摆一道,多半只能自己咽下去。如果夫人这样,他们的心思就松了,往后不怕了;若夫人是个精明刻薄厉害的,却得好好筹谋一番。 结果,连着两日了,夫人除了要过几本账册之外,居然一个人没 这下,轮到他们急了。 毕竟,时间紧迫,夫人当真吩咐下事来,他们来不及准备,却是他们的不是了…… 卢达祖放下筷,故作神秘道:“主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怎么揣摩得透?主有吩咐,咱们照做即是了,夫人自有打算。” 他心里亦是没底,却不能在姚孙贵跟前露了怯。 “哎哟,我的大哥啊,你倒是放心……往年,咱们十二月初便开始预备年酒之事了,今年因国公爷大喜,耽搁了半个月,再延误下去,交不了差的还不是咱们。” 他是管采买的,心知越近年下价格越高,而且有些东西还不易买到,若照往年的价格,他今年的油水,可不是全打了水漂。 卢达祖暗暗讥笑,往日里仗着老夫人瞧得上他,连自己这个大管家常常不放眼里,有了事便想拉他前去顶着,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被他一家占了! “我这心里,也急呢····…可是夫人不发话,咱们能怎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要不,咱明儿去求见夫人?” “求见夫人?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心虚了?”他其实是怕老夫人怪罪他墙头草,两边倒,别人还没去奉承他倒赶着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夫人不传我们,我们只好主动去······”卢达祖抿一口金华酒,神情惬意。 姚孙贵一想到会引起老夫人误会他要另投靠山,从今往后再难取得老夫人的信任,便慌得拒绝:“不可,还是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闹了半日,什么结果也没有,唯喝得半醉,卢达祖让自家小厮送他 他自己回到里屋,见他媳妇歪在炕上,蹙眉沉思,不由上前唤道:“时辰不早了,快安歇了吧。” 他家的你仔细瞧,年轻时应该颇有几分姿色,年纪半百了依然肤色白皙,两鬓只有几根白发,面容祥和,瞧那气色,也不像久病之人。 “我前日嘱咐你的,你可记着?咱们虽说是下人,守着本分即可,却也不能忘了本······依我看,夫人不是个好欺负的,你若糊涂脂油蒙了心,与他们一般心思,我猜着她定第一个拿你开刀,来个杀鸡儆猴……” 她起身倒了盏酽酽的茶,端给卢达祖。 卢达祖一气吃了,笑道:“你且莫小瞧了人,我不至于糊涂至此,是好是歹难道还分不出来? 咱们爷是什么样人,多少人要把闺女许他,他一概不要,缘何就肯娶夫人?我若连这点都看不明白,白当了这些年的大管家。” 他家的这才点点头笑了,半晌,又恶狠狠道:“当年的仇,我是一日不忘,我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病,全因····`·” 卢达祖被她吓得酒都醒了,急急捂住她唇,嗔道:“小心祸从口出!” “罢,没人在我才敢提起,好了,梳洗一下睡了吧。”她的脸色,重新恢复了平静,挂着谦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