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们夫人说,早起听得渊二奶奶有些不好,她要过去瞧瞧,差奴婢来问问八夫人的意思?”回话的是一个长相敦厚、十七八岁的大丫鬟,豆青色小袄外穿一件青哆罗呢的对襟褂。//78小说网无弹窗更新快//~ 齐悦瓷蹙眉,认亲那日她并没有见到一位渊二奶奶······邵家下一辈侄中,不论男女,名字俱带水字旁,这位渊二奶奶应该是哪一个侄媳才对。 三房的几个侄儿还小,都不曾娶亲。二房的,似乎就二夫人之和四夫人的长成年了,二夫人的媳妇她认识,而且二夫人又约她去探病,那么只可能是四夫人的长媳了。 可是,即便她身上不好,那日认亲时,四夫人也不该一个字都不提啊! 胸中已是兜了一圈,面上如常笑道:“替我问你们夫人好,多谢她费心,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那奴婢先去回话。”她一笑,倒颇有几分颜色。 待她出门,齐悦瓷忙唤了画枕进来问道:“你近些日,可曾听人提起过渊二奶奶?” 英国公府重要的一些人事,画枕几乎都打听过了,却记不清有这么个人,想了想道:“要不叫绿肥来问问?” “不必,”她一面起身换衣裳,一面道:“去把捧玉叫来,这小丫头,机灵着呢。” 重描了眉,略略补了点胭脂,便从铜镜里看到梳着双丫髻的捧玉立在帘下,怯怯地不大敢近前。 她还是第一次来正房。 “过来有事要问你。”齐悦瓷回眸笑道。 捧玉忙上前两步,露齿而笑:“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一会去看渊二奶奶,你替我拿着小手炉,可好?”她说着,当真示意晴云将镏金的手炉塞给捧玉。 捧玉先是眉开眼笑,很快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双手抱着小手炉,似乎有话要说,又缩头抿唇一双眼睛滴溜溜四转。 齐悦瓷相信里边一定有问题,故意叹道:“渊二奶奶的身……” “渊二奶奶这一病,有大半年了吧。”捧玉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连连点头。 “哦,她病了那么久?”她趁热打铁。 捧玉微扬着下巴,细细说道:“渊二奶奶是二老夫人的娘家侄孙女,我也是听别的jiejie偶尔提起过,当初二老夫人还在世,亲自去罗家提的亲。 几个月前昭勇将军没了,他的两个儿丁忧在家。 ……也不知怎么回事,传出他家二老爷去,去青楼······买醉,被御史弹劾了,就是咱们渊二奶奶的父亲。后来,这事好像闹得沸沸扬扬的,府里人私底下传得很不堪。 渊二奶奶才小产不久,经了这事,越发不好起来。四夫人···…”她一紧张没敢再说下去。 原来如此。 二夫人告诉过她,二房老夫人娘家是昭勇将军府,因为二老夫人已经过世几年两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竟然不知这位渊二奶奶是二老夫人的娘家侄孙女。 照四夫人认亲那日的情形看来,只怕原就不喜渊二奶奶,眼见她家里失势,索性也踩自己儿媳妇几脚。 自己与她素不相识,她都能迁怒到自己头上,那样的事不是干不出来。 浅碧吩咐人备了暖轿,两个身粗力壮的中年妇人抬着,前后簇拥着五六个婢沿着夹道西行从西角门出去。 越过三房的两个院,往前行了一射之地才是二夫人的院。 二夫人住一个两进小院,东西各带一进跨院前后左右共有三十来间屋。 下了轿,门前的婆慌不迭迎上来行礼,引了众人朝院里走。 比起邵府正院那边的轩昂壮丽而言,这里显得分外小巧雅致,院东边是七八株秋海棠,西边三三两两是几簇玉兰。游廊下,四处摆满了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盆景,尤以水仙和腊梅居多。 怒放的腊梅,含苞的水仙,到处弥漫着甜丝丝的香味。 小丫头打起猩猩毡帘,一个身材高挑,眉眼柔美中带爽利的年轻妇人笑道:“婶婶来了,快请屋里坐,母亲刚还念叨着呢。” 她是二夫人的儿媳妇,娘家姓华,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穿一件上用芙蓉色锦缎对襟长褙,袖口缘边绣着一圈金色菊花,下身是条鸦青色的八幅湘裙,裙摆上亦点缀着淡金色的大朵菊花。芙蓉髻上戴着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的凤钗,显得富贵不失奢华。 虽然年纪比齐悦瓷大了几岁,但依着辈分,还要叫她一声婶娘。 齐悦瓷微红了红脸,携手跟她进了套间暖阁儿,解释道:“临出门时一点小事耽搁了,倒叫二嫂等我。” “左右是在家里,说什么等不等的…···”二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摆弄几块花样,忙放下站了起来。 床两旁的高几上是一对汝窑花瓢,几支粉色的山茶花开得正艳,幽香细细。 “好俊的花!”齐悦瓷不由赞道,“这样冷的天儿,亏她依然娇艳至此。” 二夫人表面温厚,实是个胸中自有丘壑之人,不愿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日里闲了,就爱伺弄些花花草草。 听得别人赞她的花草好,比夸她自己还高兴。 果然,笑得眼睛都眯了,白皙的肌肤越显和蔼,一面让齐悦瓷坐,一面笑道:“这也是最后一茬的花儿了,再没了,得等到明年十月……尝尝这茶。” 早上去传话的丫鬟托着填漆小茶盘,华氏亲手捧了茶献给齐悦瓷。 她轻轻一闻,一股恬淡清雅的香气沁入肺腑,浅啜了两口缓缓笑道:“香气清冽长,回味起来又有冰雪般的纯净······莫非是用梅花上的雪水泡的?” 二夫人越加高兴了,指着华氏笑骂道:“听听,你婶娘一口就辨出来了,亏得你吃了好几遭,就是个如牛饮水。” 华氏扶着她肩膀讪笑,辩道:“婶娘经多识广,母亲怎好拿我比婶娘?” 看得出来她们婆媳关系不错,不知道的人只当是亲母女呢齐悦瓷暗暗惊奇。 “我在家里,没事的时候,也做这营生,就是这水的火候拿捏得极好,是哪位jiejie泡的?比我那几个丫头强多了。” “喏,就是她……佩紫,还不谢夫人得起你。”二夫人指着那个丫鬟。 佩紫当真上前福下去,齐悦瓷忙拉住她,笑道:“莫听二嫂打趣。原来你爱簪紫色的绢花,怪道叫佩紫·好名字。” “我手下得用的也就这一两个,除了她,就是簪黄。簪黄沏茶的功夫不及她,若说侍弄花草,却强于她。” 三人说了会闲话,才重新收拾一番,去四夫人处。 二夫人估摸着孙一会要寻娘,命华氏留在家里,自己与齐悦瓷过去。 四夫人住处又与二夫人不同,是个三进院·收拾得甚是齐整。 看到二夫人时,四夫人扯了扯嘴角;不过,当她看到身后的齐悦瓷时·面色骤然一变,连带着看二夫人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早上说是请了太医,侄媳妇的身究竟如何了?我们来看看她。” 四夫人一阵沉默,似对二人冒然过来不满,淡淡道:“还是老样,每日请医服药的,闹得人仰马翻……不见一点效验。” 她的语气,冷漠中带着厌烦。 二夫人不喜她那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怨她凉薄·却不好插手别人家里的事,只好道:“太医院好太医多得是·多请几个来瞧瞧罢了。下人又多,不怕服侍不过来……过了冬·她心情一好,什么病不好的。” 齐悦瓷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椅上吃茶不语。本来四夫人已经够讨厌她的了,她又不好却了二夫人的情意,上赶着来招骂,还是少开口为-。 “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她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勉强一笑。 作婆婆的这话,不是咒媳妇死吗? 齐悦瓷惊愕不已,即便她心里不喜这个儿媳妇,但到底是一家人,相处那么久,难道没有一点情分? “你先忙你的,我和八弟妹去陪她说会话。”二夫人懒怠与她计较,直接站了起来。 “拾翠,送夫人过去。”她也不说自己一起去。
二夫人更加气恼,挽着齐悦瓷,快步出了屋。 渊二奶奶从前住在东厢房,自她病后,四夫人为了太医来去方便,又说闻不惯药味,把她挪到了旁边一个小院,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小屋。 一行人过去时,院里鸦雀无声,人影不闻。 拾翠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两位夫人略等等,容奴婢进去知会二奶奶……” “不必了,她一个病人的,总不好为我们折腾。”二夫人打断了她的话,直接朝正房行去。 一间小小的堂屋,陈设简单。 小杌上坐着一个月白袄的丫鬟,正低头做针线。 “二夫人······”她日日伺候渊二奶奶,有些日没出门了,一时还不认识齐悦瓷。 “这位是八夫人。” 小丫头赶紧行了大礼,才道:“我们奶奶在里边歇着······” “小蛮,你和谁说话呢?”屋里传来轻微的沙哑的喊声。 小蛮只当她睡着了,忙进屋笑道:“是二夫人与八夫人来看奶奶了。”众人随她进屋。 房里靠墙是张黑漆架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临窗的大炕上设着海棠红的毡,炕桌上不过茶杯茶奁等物,瞧着素净得很。 女歪靠在姜黄色绣鹅黄折枝花的大迎枕上,神色疲倦,脸色苍白。再看那掩在淡青色小袄里的身,竟是瘦骨嶙峋,一点rou都没有。 她的笑似乎风一吹便散了:“我没去给婶娘请安,倒累得婶娘来看我,实在太不该……” “你既叫我们一声婶娘,都是一家人,还不是该的。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你八婶娘。”二夫人侧身让到一边。 罗氏闻言,忙要扶着小蛮下床,给齐悦瓷行正经礼数。 齐悦瓷赶紧抢上前,推着她躺回床上,嗔道:“你若这样,却是我的不是了……快躺下,小心吹了风。” 她目光柔和温暖,像是春日里和煦的东风,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婶娘们疼我,怜惜我,是我自己没用。”罗氏心下酸楚,拿帕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硬堆出一丝轻薄的笑来,“······太医说,开了春或可好了,那时候我再好好孝顺婶娘。” 又有谁比她清楚,她只怕是看不到春天了。 当时她小产,堕下一个五个月大的男胎来,气得四夫人连太医都不肯给她请,全亏了相公与二夫人周旋。身没好全,就强撑着起来去给四夫人立规矩······偏偏家中父亲又坏了事,眼下圣上虽未惩处,但风声一直不好。只怕过些日,就要对她家开刀了······ 外面的事,她虽不懂,却不笨。祖父忠心耿耿,征战沙场,没少立功,奈何有一点不好······恋权……圣上早有此心,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送上去,岂肯轻易放过? 她有心求邵槿出面帮着斡旋一二,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偏她第一天见到齐悦瓷,更不能开那个口。 一旦家中败落,她在邵家,唯有等死一途了。 婆婆不喜她,不有怨恨当年老太太的意思在内······老太太替孙定下她时,四夫人不同意,奈何连老太爷都怵着老太太,四夫人没办法……可怜老太太去得早,她在邵家是提心吊胆,不敢行错半步,如此,四夫人仍背地里折磨她。 二爷又是个凡事没主见的,根本保不住她······她死了无妨,只是放心不下罗府。 “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给你带了些人参和燕窝,让小蛮好好给你补补身。你还年轻着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待到养好了身,生个白白胖胖的小……” 小蛮端了两个绣墩放在床首,二夫人坐下,握住她手宽慰道。 罗氏微笑着点头,只是齐悦瓷看得出,她的眼里似乎没有一点留恋。 哀莫大于心死。 坐了半个时辰,怕扰得罗氏不能休息,反而伤身劳累,两人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