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揭破
待那少妇去了,孙娘子又再三的跟润娘赔礼,把自己儿子着实打了几个,润娘她们自是又拦又劝,毕竟是冬至日,家里杂事甚多,孙娘子略讲了几句,便拉着孙老三要回去。孙老三却还想赖在周家玩,孙娘子怒目一睁,道:“再不老实,我便告诉你老子。” 孙老三登时如被霜打了的茄子,低头塌腰的老老实实的跟他娘回家去了。孙家母子走后,华婶免不得要唠叨几句,言语间有些不喜孙家的三小子,一口一声带坏了咱们哥儿,润娘倒是蛮喜欢孙家三小子,男孩子么顽野些是正常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担当,他打完了架晓得拉了两个meimei跑,便很不错了。 因此她听得华婶嘀咕,心下很是不然,只不好反驳,便叫秋禾带着阿三从里屋搬了炕桌出来,又拿棉褥子垫在石阶上坐了,又叫周慎去取了纸笔来,叔嫂两个便在日头下坐着认字。华婶也实在是忙,略说了几句,便转回厨里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周家正堂上已摆上了牌位,两旁烧着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中间还摆着一只描金朱地万寿纹的铜香炉,炉里点着一支大香,细如丝线的香烟袅袅而起,屋边的桌案上猪、牛、羊头一列排开,又有一些瓜果冷盘围列在旁。 大奎带着周慎他们先在门口放了炮仗,然后周慎回房换了衣服,方到正堂,润娘早就等着了,华叔见他来了,便点上了香,交给他二人,周慎在前润娘落后,叔嫂二人拜了三拜,周慎再读罢祝文,润娘强忍了恶心,把三牲一样一样的捧给周慎,再由周慎恭恭敬敬地放到供桌上,诸般馔食献罢,周慎亲倒了一盅酒酹地,再焚了祝文,叔嫂二人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润娘暗舒了口气,总算是祭了祖了,这古人过节还真是讲究。 叔嫂二人回到内堂,一挑帘子顿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只见眼前灯烛辉煌,大圆桌上杯碟罗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地上火盆子里的竹炭烧得通红,直辟啪作响。 已快临产的知芳正帮着华婶摆碗筷,一见了润娘便挺着滚圆的肚子迎了上来:“我正同阿娘说呢,怎么还不回来,可巧就来了。”润娘见她走来赶紧扶住,皱着眉嗔怪道:“你这么大个肚子,还不老实坐着,磕了碰了怎么好。”又向华婶道:“婶子,你也不管管她,由着她胡来。” 华婶眼也不抬,只道:“儿大不由娘,哪里说得过来。” 润娘左右看了年,又问:“阿姐同妞儿呢?” 一言未了,听外头道:“哎哟,可帮我揭下帘子。” 润娘听了忙上前打起帘子,见喜哥儿手里端着个铜火锅子进来,下头的炭烧旺旺的,上头虽盖着盖子,却还能听见盆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鲁妈跟在后头,端着堆了半人高的菜盘子进来。润娘在前世最爱的美食就是在冬天吃火锅,她万没想到在这个时空竟然也有,且是原始烧炭的火锅,比前世用电磁炉更添了几分火热,当下高兴得了不得,道:“你们竟还备了火锅!” 喜哥儿正摆菜呢,听了这话不由瞥了她一眼道:“冬至大过年,自然是要吃火锅的,不然来年的日子如何能过得红火。”就这么会功夫,桌上已摆了羊rou、肥牛、鸡肝、口条、鲜虾、鱼丸,蛤蜊并一些水灵灵的菜蔬,润娘便把豆腐、鱼丸、蛤蜊芋头饺几样经煮的东西丢下了锅,又端起一盘黑黝黝的东西问道:“这是甚么?” 喜哥儿听着她问,抬眼一瞟,道:“下午做的rou丸果,也丢下去吧,煮烫些更好吃。” 润娘正要拔下锅,忽见一双小手伸过来捉了几片走,她回头看去,见周慎同妞儿两个小嘴都是鼓鼓的,便笑道:“就有这么急,生的冷得也好吃么!” 喜哥儿道:“不碍的,都是蒸熟了的。” 润娘见大圆桌上只摆了四付碗筷,而圆桌边还有一桌子酒菜,便知华婶的意思:“婶子,咱们家通共就这么几个人,何必分两桌子,依我倒是一桌子吃的好。” 华婶道:“这怎么成呢,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咱们没规矩。” 喜哥儿也帮着润娘劝道:“正是呢,等会咱们四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想着就冷清,倒是坐了一桌子大家也都亲香些,看着也热闹。” “不成,不成,太没规矩了。”华婶直摇头道。 润娘看了看圆桌,在心里默默地数了数人,道:“一起坐圆桌也太挤了些,不如这样,咱们女人家同阿哥坐圆桌,让他们爷们儿坐八仙桌。如此两桌就都刚好了,若婶子定要撇了咱们去挤八仙桌,倒不如把饭食端到里间炕上,倒比这里舒服,也不至于显冷清了。” 华婶听罢犹还皱着眉头犹豫,知芳也劝道:“就是呢阿娘,如今比不得先前,屋里这么多人,总不好让娘子阿哥那边冷冷清清的,咱们这里又挤到不行。” 华婶道:“哎哟,只怕你阿爹不老答应呢。” 鲁妈已动手拿碗筷了,道:“老jiejie,今朝大节下的,老哥还能给你摆脸色么!” 一语未了,华叔已收拾前院落,带着知盛他们进来了,润娘一瞄,不见阿大他们,便问:“那三个小子呢?” 华叔答道:“给他们端了饺子、火锅去了,这会怕是在围屋里吃上了。” 润娘听了脸上一黯,吩咐大奎道:“去把他们叫进来。” 华叔急急拦下大奎,向润娘道:“谁家的奴隶还登堂入室的。” “华叔。”润娘拉他在八仙桌上首坐下:“他们虽是奴隶,可也是爹生娘养的。这流落异邦沦落为奴也够可怜的了,他们到咱们家近一个月了,咱们不过待他们稍稍好些,华叔看他们,甚么活脏、累,他们就都抢着做。前些日子去接阿姐,也多亏了他们压场子。如今大过节的,咱们在里头热热闹闹的,却把他们撇在外头,他们固然是不敢不高兴的,可心里总归有些凄凉的,咱们将心比心,若知盛大奎也如他们这般,咱们怕是到了九泉下也闭不上眼。” 最后一句话把鲁妈、华婶的眼眶都招红了,只是大节下的不好掉眼泪,因此忙用手摁了摁眼睛,华叔毕竟也上了年纪,听了这话难免唏嘘感叹:“也是苦命的孩子。” 这时大奎已挑帘进来,三个昆仑奴跟在他身后,惶惶地进了门,润娘见了便招呼他们坐桌,三人怔了一下,问道:“坐下?”润娘见他们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由笑了:“今朝是冬至,咱们一齐吃个饭,也算是团圆了。” 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磕磕吧吧地问道:“娘子,要同咱们一齐吃饭?” 润娘已在主桌上坐了,听了笑道:“是啊,都讲今朝过节,人多也热闹些。” 那三人又略微一愣,突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般砰然做响,一时间涕泪齐下,黑壮的身子伏在地上不住的颤抖,呜呜咽咽地道:“娘子,咱们就是为娘子死了也是甘愿!” 此翻情形看得一屋子的人都有些伤感,知盛他们三个不等润娘吩咐,便一人扶起一个,润吸了吸鼻子,压下哽咽,佯斥道:“好了,大节下的,死了活的,真正是不知道规矩,一点忌讳都不晓得。” 三个昆仑奴拿手背抹了泪,又给润娘做了揖,方随知盛他们入了席。一家子人煮着热腾腾的火锅,吃着自制的各式菜品,喝着甜香guntang的米酒,每个人脸上都是暖意融融,笑厣如花。说说笑笑的到二更初还没有歇下。鲁妈、华婶忽的起身离席,润娘正要问,就见她们从里屋拿出好几只畚好的了火熜来,用铁钳铣了炭火放进火熜里,然后铺上一层草灰盖住红火,又压实了,再盒上盖子吹尽草灰,头一个先递给了周慎,依次是润娘、喜哥儿、妞儿。 知芳也拿过一个火熜,叫来铁贵道:“咱们自己的火自己烧,免得阿娘又要唠叨。”
华婶横了她一眼,道:“年年你都畚不好,哪一次你的火烧到天明了!” 润娘笑道:“冬至还有这样的规矩!” 喜哥儿抱着火熜,指着润娘笑道:“冬至夜畚火熜,若至天明炭火不熄,便兆来年家事兴旺发达。你竟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么。” 润娘想了想,在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当下笑道:“没法子,婶子的酒酿得太好了,我虽只吃得一杯,就醉如的不行。” 华婶笑道:“娘子自上次伤着脑袋后,醒来就跟变了个人样,开先我同老头子还以为娘子得了失心疯,如今看来还真是有些糊涂了。” 一屋子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润娘面上虽笑,心里却惊,她还以为带着润娘的记忆,旁人看不出甚么差别来,就算自己行为有些过激,旁人也会以为是经过了生死而性情大变,如今看来自己的改变,众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若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异世的一缕游魂,会怎么对付自己?因而她便失了吃喝说笑心情,面上懒懒的有些发蔫。 鲁妈见她脸色变了,只当她有些累,便道:“时候不早了,火熜也畚下了,娘子还是进屋歇着。” 润娘点点头,起身往里去,秋禾便放了筷子要跟上去,润娘道:“你吃着吧,我想一个人歇歇。” 众人见润娘忽的变了心情,都不玩笑了,华婶他们也当是她累着了,便忙忙地收拾东西,知盛瞅人不注意,溜进里屋,见润娘歪在炕上,一双本该鲜活有神的眼睛,此时怔怔地看着窗外直是出神。 “娘子是为了阿娘那句话,心下才不舒服的么?” 润娘闻言一惊,回头看是知盛,掩饰道:“哪里,不过是身子有些乏了。” 知盛也不驳她,直接说道:“娘子是不是原来的娘子,其实也没那么要紧。” 润娘听了这话,险些惊跳起来:“你,你,你这话甚么意思!” “当日我探过娘子的鼻息,分明是断了气的,所以我一见着人就知道你不是咱们家娘子!” 润娘惊得面色惨白,一手紧紧揪住领口,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知盛又道:“你是谁我都感激你。这个家是你撑起来的,你护住了周家的产业,周家的小官人,周家的闺女儿,若不是你,今朝咱们能这么开开心心的一家人吃饭?怕是在三官人家的柴房里咽咸菜嚼窝头吧。” “你,你,你不怕我是个异类?”润娘小心的问。 知盛道:“是甚么有甚么要紧,顶用就行。” 润娘眨了眨眼睛,在脑子里慢慢消化知盛的话,最后叹了一声:“你还真是-------现实啊!” “现实?”知盛虽不大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不过看润娘的神情倒也猜着七八分:“官人教过我一句话,我觉着用到如今的周家很是恰当。” “甚么话?”润娘探身上前,好奇地问道。 “主少国疑。” “呃------”润娘坐回身子,道:“我不是吕后。” “知道。”知盛笑着说道:“我出去了,叫阿娘看见,可要教训我。”他手揭了一半帘子,忽回身问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周家的吧。” “当然!”润娘下意识的护住肚子。 “所以你就是周家娘子!”说罢,他挑帘而去,留下惊出了一身冷汗的润娘。 而窗外一抹黑影亦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