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招(上)
“三老爷,官人才刚过身,二娘又病了,你也容我们些时日。” “糊说!我是一片好心,想着她一个年轻媳妇子,带着小叔子过日子不容易,才叫她跟着我过,怎么好似我用强逼迫她,再说了这事族长也是点头了的。哼,我知道她的意思,一个人在外头过,没了长辈的管束,还不就由着她快活,她又年轻又没儿子,到时候这家里一点产业还不知叫她贴了谁去,还巴望她记着慎儿么!” “三老爷,你-----” 跌了许久的姜式微好容易才有了着陆的感觉,睁开眼就见头上悬挂着一顶青罗帐幔,姜式微眨了眨眼睛,这个词是怎么冒出来的?难不成自己真成了苏润娘?好么,连姓都知道了,看来真是跟那没用的丫头互换了! 脑门上一阵阵地抽痛,更叫姜式微火大,“没用的丫头要死,你也寻个舒服的法子呀,痛死个人啊!”姜式微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头,外头又响起一个男人不阴不阳的声音:“我们也不是硬要她守着,果然有好人家,我们自然不会拦着,可是她一个年轻寡妇这么独门独户的过,但凡有点子行差踏错,不仅我们周家难看,就是她的名声也不好听。” “你个烂白菜!”姜式微心里咒骂着:“你连一点适应期都不给我,一上来就给我派任务!”她虽然忿忿不甘,可事已至此,总不能被人欺负了去,周家虽算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颇有些产业,足够自己宅一世了,可若都被人谋了去,自己还怎么活呀。 哎,看来想要过幸福的宅女生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秋禾。”焦干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守在床边的小婢听得这一声唤,如闻梵乐:“娘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茶。”姜式微,噢,不,是润娘在秋禾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要和人争辩也得先润一润嗓子。 一杯热茶下去,润娘觉着舒服了些,外头的声音越发的大了,她冷哼一声,套了件月白色的罗襦,搭着秋禾的手,昂首挺胸的朝外行去。 “谁晓得她竟这么不知好歹,碰墙撞壁的给谁看?知道的说她不知事,不知道的还不知怎么传我们欺负她呢!” “三叔这话讲得明白。” “哎哟,娘子你怎么起来了!”鲁妈一见了润娘,慌忙上来搀扶着坐下:“你伤了脑子,该多歇着才是呀。” 看着鲁妈的憔悴的面容,式微脑中立时闪过一幕幕地过往,繁星点点的夏夜,三岁的小润娘睡在她的臂弯里,她轻摇着蒲扇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五岁的时候,二娘又给父亲添了个儿子,爹爹要她唤二娘做娘亲,她就是不开口,于是爹爹待她渐渐的冷淡了,那时鲁妈的二儿子大奎才二岁,因怕她一个人孤单,白日就不用讲了,到了夜里,硬是把儿子丢给丈夫,自己守着润娘。碰上家里没人,大奎就只得在润娘外屋厅上睡去铺。 六岁的时候,爹爹给大弟请了先生,小润娘在书房的窗外听得痴了,素来怯懦的鲁妈大着胆子去求爹爹让润娘也去念书,有书相伴的日子,润娘那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些神彩。 十四岁那年秋天,爹爹自柴桑返家路上遇劫,主仆三人无一幸免,其中便有鲁妈的官人,润娘守在灵堂整夜整夜的哭,鲁妈却忍着眼泪不住的劝慰,还给她做香甜的糖霜蛋。 孝期满后,二娘贪图聘礼,竟将她许给周家二郎,信安府谁不知道那是一个病秧子!临嫁前一夜,是鲁妈拥着她一直说:“小娘子放心,mama会陪着你的。” 成亲不及四月,周恒一病归西,面对着如狼似虎的亲属,又是鲁妈挡在她的前头。 “臭丫头,你怎么敢怎么忍心抛下这相依为命的乳母!”式微恶狠狠地教训着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润娘,眼圈却红了,握着鲁妈粗糙的手,心里一阵难过,她也不过才三十几岁,却已成了一个老妇:“我何尝不晓得要歇着,可也要歇得住才是。”润娘一面说,一面冷眼瞟向三叔周世齐。 周世齐略有些惊讶,这个唯唯诺诺的侄儿媳妇居然敢当他的面说这种嘲讽的话,当下板起脸,端起长辈的权威:“你即醒了,趁着天光还早,赶紧叫家下人收拾收拾,晚饭时,我就派车来接你和慎儿。” “我又年轻又是寡妇,的确是要寻个依靠才好,难为三叔这般为我着想。只是-----” 周世齐见她松了口,恨不得立时拉了她家去,急问:“只是甚么!” “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何况仔细算起来,三叔与太翁还只是堂兄弟。我们这一家子,就是留下了看房子的人,也还有六七口人,虽说不多,可住到三叔家去,日常吃穿花费难道全赖给三叔么?所以到底怎样处置,最好请了族长来先立出个规矩来,也是长处之法不是。倘若为了点小钱闹得生分了,也辜负了三叔的好意。” 这一翻话在情在理,周世齐找不出话来驳回,不由上下打量起这个侄媳妇来,虽还是娇娇弱弱的眉眼,却生出几分神气来,哪里还看得出前几日的那份怯懦来,这还是那个哭到讲不出话来的小寡妇么? 润娘接着又向另一个身形圆润的仆妇道:“华婶,麻烦华叔辛苦一趟,去请四叔公过来。” 华氏夫妇在周家伏侍了一辈子,眼见的二郎去了三郎又还小,主母又是个软弱可欺的,这几日来老夫妻两个背地不知抹了多少眼泪,担了多少心,如今见主母这般有主意,华婶脸上都笑开花了,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话了。 润娘瞟了眼犹自讶异的周世齐,笑道:“三叔请到外厅上稍坐,容我换身衣裳再去相陪。”她一面说,一面起身搭着秋禾的手往里去,见鲁妈还站着,回身问道:“mama,那支珍珠的簪子你收在哪里了,秋禾翻了半天也没找着。” “就在妆盒里呀。” “没瞧见呀。” “怎么会,我记得就放在妆盒第一格屉子里呀。”鲁妈边说边跟上去,随润娘进屋里去了。润娘临进屋前,眼角余光扫过去,果见周世齐忿忿而去,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娘子,不怕等会他在族长面前告状么?” 润娘有些惊诧地看着这个不声不响的秋禾,十三、四岁的年纪,竟有这般的眼力。 “告状!”润娘嘴角一斜,嗤笑道:“他一个四十大几的男人,堂而皇之的坐在我这寡妇的内堂之上,虽说是叔叔辈,难道一点都不用避讳?若有必要,我倒可以跟族长学一学。” 其时虽还在九月里,可连下了几日的雨,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天着实冷了下来,周家的外厅门窗历来是都敞开着的,周世齐在风兮兮、空荡荡的的厅堂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既没人奉茶也没人来招呼,润娘更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冻得他缩着两手在厅上直打旋,正焦躁时,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门帘起处,只见润娘穿一身月白袄裙,头上挽着单螺,簪着朵素银珠花,带着鲁妈并秋禾款款而来。 “叫三叔久候了。”她满脸堆笑的见了礼,突沉了脸斥责秋禾:“怎么不给三叔上茶呀。”话音未落又呵斥道:“你眼里越发没事了,这么冷的天,连个窗子也不晓得关。”说着话,她敛衽一礼向周世齐赔笑道:“三叔担待我年轻不知事吧。”又命鲁妈上茶。 周世齐隐隐地觉着她是故意晾自己,只是她这一付做低服小的样子,倒叫他发做不得,心里暗自发狠,“你等着,等族长到了,看我不告你一通恶状”,当下“哼”了一声,在上位坐下。润娘淡淡一笑,也在东边圈椅上坐上,茶还没来得及上,就听外头传来:“又请了我来做甚呀!”
润娘听罢,忙迎出门去,只见小厮扶着一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颤颤地走了进来,那老者头戴一顶遮尘暖帽,身穿着直缝宽衫,腰间系纻丝绦,足上一双皂靴。 “润娘见过四叔公。” 老头直接无视她,拄着拐哼了一声直向里去,周世齐也上来见礼,老头倒笑呵呵地道:“怎么,又来接侄媳妇了。” 周世齐叹道:“罢了四叔,我也不敢再说接她去住的话了,倘若闹出点事来,我怎么去见二哥。” “胡闹!”周友清柱着拐厉喝道:“族里商议定的事,岂由得你们轻易就改了。恒儿媳妇,你要再闹别怨我老头子请家法。” 老头你收了周世齐不少的好处吧,不然我话都没说一句,你就要请家法治我?润娘心里狠狠地鄙视一把这个看上去甚是威严公正的族长,苍白的小脸摆出委屈的神情,亲自奉了茶给周友清后,捏着帕子沾了沾眼睛:“三叔甚么话,适才我只说请了四叔公来商议往后在叔父家的花销,哪里又说不过去了。” “你不用找寻借口,一个是我侄媳妇,一个是我侄儿,难不成我还能短了你们的!” 周友清亦道:“就是呢,你只管搬了去就是了,瞎cao心些甚么。” 润娘甚是诚恳地道:“虽说叔父家就同自家一样,难不成我就这么实心,我同慎儿也就罢了,可这一家子下人难道也要三叔来养?若说我不带人,三叔家的下人倘或有一点半点不到的地方,我委屈了倒没甚么,传了出去又怎样呢?再说了,咱们也不是那起大户人家,谁屋有闲空的人,我这一去,三叔必拨不出人来给我使唤。” “恒儿媳妇,我们都寻常农户人家,你就非要人使唤不可么!”周友清掉了牙的嘴,扁得都凹了进去,这会叭唧着嘴更加明显。 润娘心里的火苗“噌噌”地往上窜,这老头端着长辈的架子,这般欺负一个小寡妇,真他娘滴不要脸! 鲁妈望向润娘,眼睛里满是担忧,秋禾却是依旧是一付恭顺模样,润娘心里越发得看得这小丫头了,她缓缓走到鲁妈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尔后向周友清说道:“倒不是我非要人使呼不可,就是帮着三叔做些家事也是行的。只是我一个年轻媳妇又是寡居,总是深居简出的好,想来诸位长辈也是存了这个心思,才要我搬去三叔家,可三叔家里也有两位兄长,虽是至亲也要别院另居的好免得招人闲话。倘若我身边没个人,或要传个话甚么的,难道我自己满院满厅的乱走么!果真我们家是哪起不知礼的野汉村妇也就不在意了,说到底我们太翁也做过一任州县的训导,我就是再难也不能丢了先人的脸面不是。” 润娘一通话下来,说得老叔侄两个面面相觑,周世齐瞪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那张泛青白色的小嘴能说出这么一翻道理来。 “此还是其一,也还好办。” 润娘此言一出,周友清呛得直咳嗽,心想这还是其一,听她的话竟还有其二、其三。周世齐心里更是发毛,他原打算只收拾两间屋子给她叔嫂住着就是了,然听她的意思,竟是要一个院子住着,还要家下人等侍候,若果真如此,哪里还有便宜可占。再看她那还泛着青白的樱唇一张一合,周世齐莫名地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