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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浮云富贵本无心

    这个时辰的武郡王府显得十二分的漆静,诺大的府宅零星地掌着几盏灯。周昱昭只身一人时向来不爱走府门,无论正门、偏门,抑或前门、后门,此时,他随意挑了一面粉墙,蹭地跃入,又忽地几个起伏,眨眼间已进了他的卧房。

    桌上摆着的茶水同点心皆还是热乎乎的,净房大木桶里的汤水亦是热气腾腾。周昱昭脱下裳服,缓缓沉入水中,头仰在桶沿,眼睛盯着顶上的天花板一眨不眨。氤氲的热水在碰触他的面庞时化作细小的水滴,熠熠闪闪,更衬得一张玉面棱角分明,线条俊美。深遂的眼眸因为水汽而被晕得泛着几分迷离,红润的双唇微抿,似是在抵御着什么……

    周昱昭静静地躺在汤水中,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处,随后抬头深吸一口气,叽讽一笑:当真打算赶尽杀绝么!

    直到汤水变得有些冰,他才出浴,拭身,更衣。待他走出净房,方才在他沐浴时便已赶来的武郡王及王妃双双起身,十分关切地看着他们唯一的儿子。

    周昱昭只着了身白色中衣,武郡王妃王钰忙将臂弯里的鹤氅亲给儿子披上,又给他帮额前的湿发捋顺,再又心疼地将之上下前后一通审视,确认没有什么之后才退到身后的高椅上坐下。

    武郡王放下杯盏,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方才示意他坐下,然后沉声说道:“你的事,晚间苍鹰已经向我禀过了。我看,近日你还是少出门的好,待世子封下来,尽管大大方方地出门,。如今你越是往暗处,他越容易下手,至少明面上他还是有顾忌的!”

    周昱昭闻言点头称是,待武郡王再次示意,才又端坐好。

    武郡王单手抚着香几上的一柄墨玉金丝嵌宝壶,稍顿了一会儿,复又续道:“再过些日子便是圣上五十寿辰,届时你该以武郡王世子的身份,给备份礼了,这几天你就着手准备这件事吧!”

    周昱昭点点头。武郡王对自己这个儿子深感欣慰,低头呷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道:“昭儿,如若有甚么特别想做的事,便放开手脚去做吧!男儿大丈夫,总也不能一辈子苟且偷生,总要做几件十分值得的事,将来便是无意间死了,也好少些怨悔……昭儿,过些阵子,父王欲送你去边关,你觉得如何?”

    王钰听到这儿,原已湿润的眼眶彻底泛滥,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心里是说不尽的伤怀和心痛,再看夫君,壮志未酬,赍志而老。真是苍天弄人,若是可以选择,宁愿一家三口身在平常百姓家,便是成日为了糊口而奔波辛劳也无所谓!

    余光中依稀感觉到王爷投过来的视线,王钰连忙收了泪,轻呼一口气,换上一副笑容。

    周昱昭刻意略过母妃的泪眼,直视父王,起身长揖回道:“孩儿,愿听父王安排!一来,孩儿空有一身武艺,却无甚施展之地;二来,在山上所学,光用作纸上谈兵也实在浪费;三来,孩儿恰好也有类似打算……”

    王钰从自己所处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儿子光润的额头以及俊美的口鼻唇线,却无法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她紧紧地攥着绢帕,忍住抽噎,温和地问向儿子:“昭儿,你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母妃想着给你说门亲事的,你怎么想?”

    周昱昭闻言,抬眸先是看向父王的面色,见其脸上并无愠色,想来母亲之前定也同父王商讨过才作此问的,遂而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珠眸转动间似是定下了决心,于是他重新迎视双亲的视线,坚定而又自信地说道:“父王、母妃,孩儿不想重蹈你们的覆辙,孩儿将来定要儿孙满堂!”

    王钰听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断了线般地蹿出眼窝,而武郡王则是定定地凝视着长身玉立面前的儿子,半晌过后才站起身,侧首示意王钰,然后长袖一甩,出了屋。

    王钰依依不舍地再步至周昱昭的身边,帮着理了理鹤氅,又将他落在额间的一缕长发捋至耳后,因头发太过顺滑,结果那缕发不听话地又落到脸颊上,于是她重新将之捋到耳后,然后又理了一理周昱昭肩上的鹤氅。

    周昱昭静静地看着母妃,任她亲近着,终于,王钰收回手,含着泪,一扭头,追武郡王而去。

    周昱昭立在原地,看着门帘摇摇曳曳,直怔了片刻,方才启口哑声命道:“来人!”

    原先静悄悄地门外随之鱼贯而入两婢两奴,四人手脚麻利地将铺整床榻的铺整床榻,替周昱昭宽衣的宽衣,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事毕后,熄了灯,再又鱼贯而出,从头至尾,主仆不做一句交流。

    这一夜,似乎尤其特别,因为好些人在这个晚上夜不能寐,或因他人或因他事。

    最近几日,京都寻常百姓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太宗皇帝的寿辰大典,京都官场中人攀扯最频的莫过于太宗皇帝的寿宴。百姓们因何兴奋盎然,却是因为京都城内城外、大街小巷尽皆张灯结彩,各色人群携东裹西地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涌进都城,于是茶楼、饭馆、青楼的生意跟着一劲儿红火;官场中人又因何谈兴甚隆,却是因为一张可以凭借着进宫赴宴的名帖。

    这一日,武郡王嫡子周昱昭接册书,正式受封武郡王世子,今上赐赏钱、帛、茶、绢、丝等无数。

    这一日,温国公府又是门庭若市,说亲的说亲,搭媒的搭媒,纷至沓来,忙得方氏妯娌几个团团转,好容易将最后一拨儿人给送走了,眼看已至午饭时分。

    方氏由下人扶着,直想喝盅茶解解渴,还没来得及歇下,又听下人来报,方氏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命叫外头候着,那下人迟疑着不曾动作,方氏皱眉斥道:“聋了还是腿折了?”

    那下人听后,忙磕头释道:“主子,来人是楚王身边伺候的!”

    方氏一听,立等起身,领了弟媳陆氏、程氏以及众仆,浩浩荡荡地出了厅。方氏一路走,一路思索,究竟什么事物楚王不亲自交由大爷,却要由自己来接!

    这一想,转而想到自己女儿天天身上,莫不是那日晚宴,天天被楚王中意了?再又想到楚王已立过正妃,要天天做侧,岂不有些委屈天天咯!可又想到楚王的特殊身份,心道:如若天天嫁过去,说不定再过个年把两年,那侧妃的头衔就要换成正宗的贵妃了。

    方氏头脑里飞快地衡量算计着,为难得甚至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似乎这个抉择就在眼下,还要她非择不可一样。陆氏和程氏见方氏急地额头冒汗,却搞不清缘由,只得一步不离地紧跟着。

    到得花厅,果见一矫健男子手捧红木方盒,静立厅中,见方氏等人前来,忙长揖作礼,方氏认得此人正是上次宴会时,楚王随侍的二人中的一人,于是赶忙侧身避开,福身回以一礼,同时脆声请道:“官人不必多礼!不如先坐下,喝口茶水!”

    矫健男子婉拒:“夫人客气了,小的奉楚王命,来给李家小姐递帖子过来的!”

    方氏闻言,眉眼顿开,笑意盈盈地客套:“真是受宠若惊,小女从来愚钝,却得蒙楚王厚爱,算她几世修来的福!”就在这一刻,方氏似不再犹豫,暗下里忖道:既然楚王如此用心,如天天当真嫁过去,即便做的是侧妃,那也只是一时半会的,一旦将来楚王继了位,那么尊贵的身份地位、无穷的富贵荣华岂有缺了天天的。

    那男子端着木盒,眼见方氏误解自己的意思,又灵魂出窍一般地心不在焉,只得微提了嗓子纠正道:“小的奉楚王之命,是给李家九妹送帖来的,后日乃圣上寿辰,将大摆宫宴。还请夫人将帖子转交九小姐,另还有这个盒子一并转交于她!”

    方氏兀自神游,直到眼前的男子提到“九小姐”三个字,方才清醒过来,再仔细一听话意,知道自己果真误会了,白白地空欢喜空烦恼一场,可是当着客人的面,怎好失了仪面,忙话锋一转:“原是给九妹啊,一样一样,都是一家人,我这就替九妹先给楚王谢恩哩!”说着蹲身一福,宛如一贤明大义的兄嫂。

    男子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依着楚王的吩咐,将描金红帖和红木礼盒递过去,接着便行礼,口中道声“告辞”。方氏亲手将帖和盒子接过,然后又转递予下人捧着,回头掬个笑容,对着客人说道:“那还请这位官人慢走!”

    待客人一走,方氏脸立马冷了下来,一声不吭,快步走出花厅,往自己园子方向奔去。

    快至北院时,想起身边还围着一大帮人,于是停下脚步,掉过头去,吩咐陆氏、程氏各自回去休息,其他的丫头婆子也各忙各的,只带了惯常伺候的几人,踏进院子。一进到北院,方氏便径直入了自己的卧房,命素瓶速速将红木盒子打开,素瓶依言行事。

    方氏凑近了,探头一看,木盒中整整齐齐叠着一套纯色裳服,颜色亮的晃眼,嫩黄的小诃子,嫩黄的蔽膝,嫩黄的下裳,嫩黄的广袖,嫩黄的腰封,嫩黄的腰带,布料柔软舒适,做工精致细巧,看得几个仆人惊艳万分。

    盒子最底下,就是在衣裳的下面还附有一张便签,却是用纸封了口的,方氏不敢擅自拆看,重新将盒子合上,双眼盯着请帖,冷声问道:“楚王是如何晓得那个丫头的?”

    春梅闻言,轻声提醒:“夫人,您忘了么,小姐前日不是和您提过,那日府宴,大爷曾命人传九小姐前去宴上的!”

    方氏依稀记得女儿似有提过,可自己最近实在太忙,根本没有往心里去,也不曾向底下人作任何探问。如此说来,楚王其实看上的却是那丫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