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身世恨来共谁语
这一早,府内二管事李左接昨晚上烛信传话,说今儿巳初左右大爷要出府一趟,去赴一场极重要的聚会,去之前还得先接两个人过来府里,再随大爷一同前去赴席。 卯时,他便收拾停妥,出了自己的园子,准备先去将车马套上,然后回头去帐设司支些银两出来,以备采办东西所用。 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又上了几层参差石蹬,李左绕过一座假山,走至回廊入口,待要继续向前时,耳听得莺莺燕燕一阵欢声笑语,遂抬头看向回廊深处,眼见一群云裳丽影团做一处,边走边评点这晨间春色,慢慢朝绮霞阁游去。 李左依稀在人群之中认辩出大少夫人方氏、二少夫人陆氏还有孙夫人。 脚下一顿,他便转身绕回假山后,接着一座石板平桥,抄了另一条曲径而走。 孙夫人今年三十三岁,性子喜华,服饰常穿得与少年人一样,她原本又生得风流窈窕,这般从背后看去,倒与年轻了十来岁的两位少夫人身形差不远去。 孙氏性情一向悍妒,精明非常。 李琛逝后,孙氏直觉没了依靠,她却不能像钟夫人那般,撂下中馈给方氏,自己搬出主院,只顾吃斋念佛来。 她可是还有两个才十来岁的儿子要巴望着哪。 如今国公府由大少爷主事,她不指着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倒要指望谁去给她两个儿子谋个好前程? 于是,这几年孙氏是处心积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渐渐与方氏交上心。 二少夫人陆氏,是御史陆宗沅的次女,自小娇憨乖巧,媚妍婉妙,和顺如春,嫁与李家二子李青桐,郎才女貌很般配,夫妇二人可谓琴瑟和鸣。 而大少夫人方氏,是现任户部侍郎方淮的嫡女,自小便高高在上惯了的。 她生得柳眉晕杀又带媚,凤眼含威又有情,自成了国公府主掌中馈的当家奶奶后,更是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皮相来。 夫婿李青梧,重臣文官之子,兼且仪表堂尝,实在是一位风流佳婿,蕴藉才郎。 夫君春风得意,妻室自然面上生光。 是以,方氏这些年过得倒也呼风唤雨、称心如意。 不日前,李青梧在殿上妙语连珠,致使龙颜大悦,承蒙龙恩,得赐下不少绢帛茶叶。 前两天,方氏应下孙氏的提议,今儿个一大早,又约了陆氏一道出来赏荷采露来了。 想着李青梧今日恰逢休沐,待会正好采了露回去,煮茶伺候夫君,这么一打算方氏不觉兴致大好,又念到孙氏挑得好日子,因而对孙氏越发亲和起来。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聊,娉娉婷婷地好一会才步至绮霞阁外。 耳听得阁外游廊有许多人一路叽叽喳喳地走来,原本呆在阁内赏景正浓的两个小人儿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探出脖子,李眠儿透过阑干瞧见一群彩衣华服的美貌妇人往这边走来,心想着还是躲起来的为好,一时又想到翠姨还在那头采露,万一回寻不自己和疏影怎么办!便只没了主意。 眼见人群越发近了,李眠儿同疏影眼神一交汇,便双双从坐台上下了地,躬身立着准备给来人问安。 于是方氏几人一步至绮霞阁内,就见着两个嫩生生的丫头板板正正地立于窗台下,齐齐地福了身子给她们几人行礼。 李眠儿在她们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悄悄将诸人稍稍打量过。 根据平日里从吴妈和翠姨的谈话中,李眠儿在腹中暗自揣测几个美貌妇人的身份。 走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女子,神色态然自若,毫无半分卑微恭谨之情态,倒是旁边两位妇人一直小意收敛着自己的脾性,尤其是她左手边上那个年长一些的,分明一脸的讨好。 听吴mama说,府里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皆不到三十,样貌又出众。 另府里还有不管事的遗孀大夫人钟氏,二夫人周氏以三夫人孙氏,几位姨娘就很少听说了! 这么瞅过去,遵照年龄和言谈举止,再依照几人周围仆妇的数量,站在最中间的这位必是大少夫人无疑了。 而站在她旁边相对年少的估计是二少夫人,年长的想必应是某位夫人了。 打量完几位大人,李眠儿在低头福身的一刹,还顺道儿将立在几位妇人身后的三个身量同自己差不多的公子小姐瞄了几眼。 相对于孩子纯粹的目光,眼前这几位大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李眠儿来不及一一去细辨,便匆匆收了心思。 暂管不了那么多了,娘亲常说,礼多没人怪,见了这些人行礼总不会有错的。 身边的疏影在见了生人时,也十分讨乖地收起性子,正儿八经地行礼,而令李眠儿心头一乐的是,疏影在站直的时候,竟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错身站在自己的身后,摆正自己丫环的位子,不让人说闲话,小小年纪,有这般心性已属难得了。 看来疏影还是挺知道轻重的,也不是那般顽劣,翠姨的唾沫星子总算没有白费。 李眠儿小小的人儿,在心里称仅比自己小了不足一岁的疏影为小小年纪,却不问自己又是何样年纪来。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三个妇人正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她和疏影呢。 起初方氏等三人乍瞧了两丫头的服饰,只道是哪个体面管事家的儿孙,皆没有往心里去。 可待她们走进阁内,瞧清了两个丫头的面容时,方氏和孙氏不由同时变脸。 怪只怪李眠儿承了她娘亲十分的容貌,再兼有李琛的十分文气,因而,眼下虽才五岁大,虽青衣布裳,可依旧掩不住其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的底子来,长开了不用说又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仙子。 眼前这张脸,令得方氏和孙氏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蕊娘。 尽管这几年来,穆蕊娘足不出园,但二人皆很清楚,若不是李青梧暗中给她母女关照,好吃好喝地供着,眼前的小丫头何能生得这般水灵毓秀! 又是一张狐媚脸儿,这母女俩根本都是狐狸精转世,专事勾人魂魄的。方氏暗中又嫉又恨。 孙夫人此时心里则更多的是恨,恨这母女俩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害自己失了依靠。 若是老爷眼下安在,自己两个儿子的前途还用得着自己这么费心费力吗?用得着自己左右巴结大少爷夫妇吗? 这么一想,孙氏不觉红了眼眶,很快就积攒了一肚子的恶气。 至于方氏为何见到李眠儿却要这般愤然? 五年前,李琛出殡那日,当时李青梧被蕊娘迷得丢了三魂七魄的那一幕,恰被方氏收在眼里,凭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丈夫对蕊娘动了心思。 之后她暗中关注了许久,见他二人再未有过接触,便稍稍放下心,可李青梧对一个美貌姨娘照顾有加,还是让她的心里似堵了一块大石头,极不痛快。 有时实在郁结,甚至暗地里对已逝的公公生出不满,怪她欠下这一大堆的鬼情债。 好在自己的丈夫不随公公,成亲至今,除了自己安排的几个通房,这些年都不曾主动提出要聘妻纳妾的。 几个通房只有宝珠、明月相继育有子嗣,但二人都是自小服伺自己的人,即便给她们抬了姨娘,于自己也是好拿捏的。 可人总是不会轻意知足的,有一便想有二,李青梧一心仕途,并不纨绔,终日里除了上朝进折,下朝处理公务、读书作文,全无什么不良嗜好。 方氏对此却不甚满足,只因枕边人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一颗心渐渐飘得越来越远,自己捏不着捉不住,这又叫她如何能高枕无忧呢。 然李青梧循规蹈矩毫无把柄,所有的不满和猜疑不过是方氏私下的伎俩,表面上她从来举止有度,大方得体,一心一意将内宅管理得有紧有条,好让李青梧专心朝政事务,无需cao心后院琐事。 今儿个忽然面见李眠儿,不禁勾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幕,那可是自她嫁给李青梧两年时间里,见到他唯一的一次失仪,也是这么些年来他唯一的一次失仪。
之前之后,她都没再见过他对哪个女子露出过那样一副容色来。 而她们夫妇之前似乎也就是从那一次起始,两人间渐渐出现隔阂。 这么一想,方氏突然顿悟,更有一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存在于他们夫妇之间,她其实并没有感觉错误!她也并没有无中生月,她丈夫的心终究还是另有所属的。 二少夫人陆氏,见大嫂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偏一言不吭,孙夫人又一脸不豫,一时也不知她们是怎么了,却不好多言,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方氏先开口发言。 一旁的丫环婆子仆妇,更是凝神屏气,不敢弄出声响。 于是,场内有那么一阵子鸦雀无声。 这样诡异的气氛,李眠儿应付起来倒也还好,只是一旁的疏影委实有些耐不住了,她悄悄拉了拉李眠儿的衣袖,李眠儿忙反手握住,小意地捏了捏,然后放开了去,疏影唯好继续低眉敛目。 这时,突然一声童音打破了绮霞阁内的沉寂:“你们是哪里来的丫头?” 李青梧的长子,年已六岁的李天赐见母亲原本喜笑颜开的脸面忽然阴晴不定,心想一定是这两个丫头讨了母亲的嫌,遂询问出口,语气好不颐指气使。 李眠儿抬眸扫了一眼开口说话的李天赐,冰冷的眼神刺得李天赐悄悄打了个激灵,身上和心里都十分不舒爽,不由强自挺了挺小胸脯以示自己的胆识。 撇下说话的男童不理会,李眠儿目光一转,再次对着方氏三人敛衽一礼,依着自己的猜测,脆声道:“眠儿给夫人和还有两位嫂嫂请安!” 这一语道出,众人皆是一愣,翻着眼皮子苦苦回忆,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时候见过太太们及少夫人们的,不是说那位四姨娘足不出园的么,不是说府里的九小姐同隐形人没两样,连东院子的门都没迈出过的么? 这会子,她怎么一下子就能将在场几位主子给对号入座了呢! 李天赐更是一头雾水,已经读书识字的他自然知道这嫂嫂的称呼是何意了。 李眠儿口中的夫人是孙夫人没错,那嫂嫂岂不就是对着母亲和婶婶叫的了,难道她称自己母亲是嫂嫂不成? 李天赐在府里长这么大,只知道自己有个七叔,还有个八姑,却不知还另一个姑母!而且这么大点儿的。 他这厢还没有理顺,孙夫人那边已再按捺不住,颤着身子发作起来:“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有脸出来?你还有脸喊嫂嫂?你娘今儿个怎么放你出来了,她就不怕府里再被你害出人命来么?你克死了你亲生爹爹还嫌不够吗?你娘不怕我们向你索命啊?” 孙氏全然不顾眼前之人还是个孩子,只一劲地口泼脏水,涂满丹蔻的削尖指头直直指着李眠儿的脑门儿。 孙氏突如其来的责难,李眠儿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孙氏噼里啪啦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孙氏话中之意,蹬时便煞白了脸。 她本悟事就早,此刻孙夫人的话,加上她平日生出的疑惑,她不禁恍然。 难怪母亲从不与自己提及父亲,难怪母亲从不出园子,难怪母亲也从不带自己出园子,难怪自己虽有仆人,虽有供给,却与别人家的小姐不同,而跟眼前的三个孩子相比,真有如云泥。 李眠儿睁大双眼,看着孙夫人的艳唇一张一翕,一翕一张,却再不知其所云。 她小小的脑袋里盛满了念头,忽儿这个想法冒了出来,忽儿那个想法冒出来,不多会儿,她洁白的额头上已一片莹润,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