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失势
来人握刀步步逼来,待看清其面容模样,孙玉佛难掩面上骇然,下意思扭头看向孙寅。 见到本该丧亡孙玉佛之手的楼轩死而复生,孙寅神情沉稳如故,未见有任何情绪波澜,似对这早有预料。 “接着。” 仨人各怀鬼胎僵持之际,夏云升无来由喊了一嗓子,突地掷来一物,楼轩伸手接过,抽剑出鞘,竟是清虚派赠予夏某人“北方黑驰衮角断魔雄剑”(真武剑)。 楼轩嘴唇翕动,而后执剑深深行了一揖,万千言语尽在不言之中。 “这剑可记得还我,虽然是山寨品,可再怎样也是一把上品符兵。” 骂骂咧咧过后,夏云升转身回望已然恢复平静的孙玉佛,不无挑衅道:“佛爷可愿随我前往别处一战,免得杵在这碍人视线。” 语罢,夏某人依葫芦画瓢地仿照孙寅刚才做的般,一头撞向墙上,身子随之没入荡起微弱涟漪。 “单靠方才的惊鸿一瞥,就洞悉了青萝洞府的禁制奥妙,倒是出乎我预料。” “恳请佛爷务必将夏云升此人诛杀,最不济也万万不能让其离开青萝洞府,否则必会平添诸多事端来。” 目睹“遁墙”不见了踪影的夏某人,孙寅低低念叨自语,随后目光投向欲要追赶过去的孙玉佛,似要叮嘱几句,可话到嘴中蓦地变了味。 “公子放心,我定不会让夏云升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看着平静回应的孙玉佛,孙寅蹙紧眉头,呼出一口气,笑道:“孙爷爷或许误会了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如若力有未逮,便是放夏云升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许多被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随着这一称呼逐渐唤醒,孙玉佛神情恍惚,眼前仿佛浮现起了曾经奶声奶气亲昵称呼自己的毛孩。 定了定神,孙玉佛朗声大笑:“小寅大可放心,老夫虽已老迈,可总不至于没法拿下这未达先天的区区小辈。” 话音甫落,衣袍一卷顷刻不见了身影,孙寅收回目光,耳畔当先传来楼轩那若有若无的嘲弄言语。 “你明知以孙玉佛现在的境况对上夏云升,嬴的机会不高过六成,就是胜了自己也命不久矣,却还说出这一席话来,莫不是要逼着他去死?” 孙寅笑眯眯回道:“小楼子你何出此言,孙玉佛浸yin先天数十余载,寻常的点武榜人甲高手都非其对手,怎么会拿不下夏云升。” 楼轩不答,右手持刀刚猛无俦,左手倒提真武剑,铮然剑鸣嗡嗡不绝,几有气冲牛斗之势。 “观你气劲鼓荡,刀意剑意浑然如一,刀剑双绝之法已初窥门径,绝非一日可功成,你倒是把我瞒着够苦啊。” 他稍稍沉默一会儿,平静道:“若不对你保留一手,许是连怎样死的都不清楚。” 孙寅呵笑一声,道:“就如你瞒天过海,让我误以为你已被孙玉佛杀害。” 刀光乍起,直有冷风凛冽肃杀之势,未待楼轩挥刀劈下,孙寅一指点来,竟是凝现起凌厉无匹的无形气涡。 一指点出,肃杀气劲随之逼来,楼轩虽惊不乱,拎起真武剑似缓实疾地划了个半弧,招架抵住这一指,那柄华美长刀紧接挥来。 “绝刀主攻,天剑主守,你这冬韵刀虽使得睥睨无双,极尽刚猛无俦,可剑法却欠缺几分火候,要是对方武功与你相当也就罢了,倘若对方修为胜你一筹,你这天剑绝刀之法恐怕极难奏效。” 孙寅一边同楼轩捉对厮杀,一边对他的武功评头论足侃侃而谈,甚是举重若轻应对自如。 楼轩略有恍惚,仿佛再度回到了往昔两人交手切磋时的场景,只可惜物是人非,他还是那个巡检司的捕快,可对方早已不是。 他定了定神,剑尖犹若灵蛇吐信,几无阻拦地刺向了孙寅,只不过这一剑终究还是没有递出,停留在了他脖前。 “就因为我曾救过你一命,你便处处留手招招留情么?”孙寅偏了偏,任由鲜血淌着剑身滑下,目光带着一股淡然,“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了,楼轩!” “你应当清楚,从你丧命孙玉佛之手起,过往情分顷刻无存,你我注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闻言,楼轩收拾起满心思的踌躇犹豫,目光平静,手腕一拧,刀光凌厉无匹,似要将眼前的人连带着往昔过去通通斩断。 ……………………………… “这就是道兵……杀生刃。” 夏云升低低念叨,但见方才空荡荡的青萝宫竟多出了一柄长剑,插在青石高台上,约有四尺三寸长,似铁非铁似金非金,瞅起来甚是朴实无华,若真要说有什么出奇之处,便是这剑……真他娘的黑,乍看与烧火棍别无一二。 虽然对这玩意儿就是孙寅徐徐图谋的道兵“杀生刃”深表怀疑,可待夏云升瞥见周边纹路邪异的血色法阵,不免将信将疑起来。 只因这阵法正是以方才那一大帮先天大家的血rou精魂所布,为得就是以他们突破天地桎梏的先天境界为阵引,血祭三郡让这“杀生刃”出世。 这都是孙寅解释自个听的话,对于这番措辞,夏云升自然是……半点不信的。 要是换个时间点,孙寅以血祭三郡的理由诓骗自己,他没准也就信了,可如今正值“龙门剑斗”,天下数得上名号的剑客悉数汇聚龙门郡,就连武相宗师都有一两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孙寅这孙猴子还蹦跶得那么欢,不是找死还是什么。 至于他的另一番谋划,如设计引楼轩来颍川假冒“孙寅”,趁此洗清自己于六扇门的种种痕迹,夏云升还是信了几分,若无自己搅局,姓楼的那二楞子十有八九就得给孙寅背锅。 而给六扇门跟花间派九脉剑宗这些天下大宗泼脏水,将血祭“杀生刃”的事儿尽数栽赃陷害推给他们,虽然从情理上,似乎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可前提无夏云升这“搅屎棍”在。经他一搅局,无上门恐怕再难彻底脱离干系。 “除非……” 夏云升脑中才刚升起这念头,空旷大殿蓦地传来细微脚步,转身回望,正是徐徐而来的孙玉佛。 “你是要自行了断,还是由老夫出手。” 实力悬殊差距下,要是换作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被这一激,定会立马沉不住气,可夏云升这厮何许人也,还仍有闲心情地冲孙玉佛反唇相讥: “佛爷你应该清楚这种拙劣的激将法对我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反而会暴露出你心虚底气不足的事实。” 孙玉佛缄默不语,可夏云升却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继续穷追猛打下去:“若是佛爷你位于巅峰境界,我自然是二话不说跪地求饶,可佛爷你与孙茂彦一战时的暗疾还未治愈,沉疴痼疾体魄亏盈,方才又接连与数位先天高手捉对厮杀,如今能发挥出几分实力还实属未知。” “牙尖嘴利,徒逞口舌之利罢了。”孙玉佛沉默,冷声道。 “我不过是道出实情,佛爷何须这般激动。”夏某人耸了耸肩,面不改色忽悠道,“再且佛爷你先前不是曾言受过我师傅指点,是意气相投的忘年交,咱们就算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犯不着拼个你死我活吧?” 孙玉佛两手背后,噙着些微冷笑,步步而来,竟是平白生出一股浩如星瀚般不可匹敌之感。 “你师傅不曾告诉你,老夫这些年武功寸步难进,他张清圣也负了一定责任。” 夏云升脸色变了变,没等他及时亡羊补牢,但见孙玉佛一步迈至,气劲鼓荡,卷起汹涌气浪朝其面门轰来。 这一拳来势汹汹,即便夏云升反应极快,可也没法躲开,只能同孙玉佛拳掌交击硬碰硬,竭尽全力抗下这招。 嗒嗒后退数步,右手轻微颤抖,夏云升不动声色负手在后,愈发确信孙玉佛已是临近枯竭,否则犯不着争那先手之利,与其过招后,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手背凝现出一枚青色小印,右臂筋脉胀痛隐有舒缓,夏云升长舒了一口气,俯低身子,修长手掌轻轻搭在了大霜长刀上。 霎时,一抹凛冽刀光横劈而至,几有冷风呼啸肃杀之势,仔细观察,竟与楼轩施的刀法有几分异曲同工相似之处。 刀光迅疾,孙玉佛却视如不见,一手悠然背在后,另一手不急不缓递出,掌心泛起墨色光泽,俨然是打算来一出“空手接白刃”。 见此一幕,夏云升焉能不知孙玉佛已是强弩之末,否则也不必使出这一手寄望能震慑住自己,若不然随着时间推移,孙玉佛恐怕没那么容易拿下自个了。 既已洞察了孙玉佛的念头,夏某人岂能如他所愿,只见他在刀锋堪堪触及手掌时,大霜长刀蓦地脱手而出,趁孙玉佛失神的一刹那,负在背后的通天自行飞出,锋锐剑气霎时刺出。 虽有些出乎意料,可孙玉佛毕竟是老牌先天,对敌经验之丰富绝非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可以并论,身形摇晃步伐腾挪间,便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这刁钻一剑。 孙玉佛没有趁夏云升出招未收的一瞬出手还击,偏头退后一步,闪过了去而复返打算斩下自己项上人头的大霜长刀。 右手一张,气机牵引摄回长刀,夏云升眉梢往上挑了挑,不无轻嘲道:“常言说得好,凡事退后一步,便可海阔天空。只是你退这一步,会不会海阔天空我不知道,坠入万丈深渊是肯定的。” 突在此时,一拳气势如虹而来,生生阻断了夏云升要往下说的话,连带着把他轰出数丈开外。
“咳咳咳——” 夏云升咳嗽几声,胸口血气翻涌不休,五脏六腑几要移位,可这厮愣是没事人般吐出一口血沫,搀扶倚着墙起身,眯眼道:“瞅你这阵势,是被我戳中痛处了吧。也对,假如我换做是你,对付一个没到先天的武者都得后退,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得了。” 没等他继续讲下去,一道雄伟身影自如彗星砸落,夏某人方才站的地方,尽是满目疮痍。 身影绰绰约约,他拎着通天剑,明晃晃刺来,剑光吞吐如灵蛇吐信。 六如苍龙决,难知如阴! 孙玉佛回身一拳打出,卷起周边气浪如潮,铮然剑鸣响彻而起,顺带着把夏云升这狗皮膏药轰出几米外。 两脚借力蹬在地上,堪堪卸去几分力道,他止住喉中鲜血,以神农印平复体内伤势,拎剑握刀再度冲来。 武夫砥砺修行,靠的是一股势;潜牙伏爪百般折磨的势,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势,秉持初心宁折不弯的势,若无这气势支撑,怎妄言能攀登上武道这不可逾越之高山。 人活一世,也是活一势。 孙玉佛这些年修为寸步难进,阻碍他的不是因为什么沉疴痼疾,而是他自三十年前起就失了那一股势,没了这势维持,他比夏云升强的,其实也只剩下那一身可有可无的境界修为罢了。 一次次被孙玉佛仗着雄厚修为击退,虽然气息愈显衰落,可夏云升却神采焕发越战越勇,反观孙玉佛看似应对自如游刃有余,可随着时间推移,再难遏制住方才伤势,想来落败是迟早的事儿了。 孙玉佛面色冷然,挟擎天拳势轰然砸来,夏云升拔地而起,连踏九步,步步如生莲,一刀一剑交错斩出,丈余内尽是沟壑万千。 衣裳破碎作布条状,孙玉佛负手在后,试图掩盖森森白骨显露的右掌。 挽了挽刀花,甩去大霜长刀上的鲜血,他叩指轻弹剑身,古朴长剑蓦地荡起一声清越剑鸣,激射而出。 孙玉佛正欲长掠袭来,突地脚步一个踉跄,低头注视下腹涌出鲜血的伤口,面上似有感慨,太易者,无关无象,无形无名,为神之始也。 闭眼沉默片刻,霎时腾起滔天魔气,孙玉佛负手行来,沟壑密布的面庞萧条衰败,死气浓重,与之相反的是愈显强悍磅礴的气息。 “这是天要亡我不成。” 夏云升暗暗念叨,脸上再无半点轻佻神态,他本以为孙玉佛心境已破,外加与一众先天生死搏杀,要胜其固然艰辛,但也并非绝无可能。本想率先使出太易了解其性命,不让孙玉佛有以命相拼的机会,直至方才事情都仍在他预想中,可老天爷偏偏不让他如愿所偿。 既来之则安之,夏云升很快就定下心神,倘若天意如此,他便试着逆一逆天,撑死至多不过变成孤魂野鬼,怕个卵! 他闭上双眼,而后睁开,顷刻眸中紫意盎然,浑身气质倏然一变,恍若一尊佛陀降临尘世,挽救这黎民众生,断去人间繁华万种,就此超脱苦海。 孙玉佛踱步走来,心思未曾掀起半点波澜,夏云升此举不异于垂死挣扎,倘若以为凭这粗浅的精神秘法让自己心神溃败,未免天真了些。 可他随后惊鸿一瞥望见的身影,顷刻就把他自欺欺人的从容心境击了个粉碎。 “孙……茂彦。”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意气风发时,同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不知骄纵为何物,视这天下豪杰为蝇营狗苟庸碌无能之徒。 曾几时,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放下豪言,有朝一日结束世家大宗的垄断,誓要天下草莽武夫尽皆有跃龙门的机会,让这众生人人如龙。 待这张面孔分毫毕现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孙玉佛本以为自己能维系平静,可他发现自己不能,无论用怎样苍白乏力的理由粉饰自己的恶行,也掩盖不了是自己亲手将他送入黄泉地府。 “孙玉佛,杀了我。” “你若不杀我,整个孙家皆要为你我殉葬。” “玉佛,我死后孙家便由你照看。” 孙玉佛缓缓闭上眼睛,即便他明知眼前的身影早已不在人世,可他仍是不愿将这当成幻象,仿佛如此,便能将他所做的种种罪状一笔抹消。 不知何故,他竟已泪流满面,翻了翻嘴唇,喃喃低语念叨不休。 正值此时,一抹刀光倏然劈来,随之带来则是一位心若死灰的老人身亡,夏云升不知孙玉佛最后絮叨的到底是什么,可料想应当是些彼时未曾有半点愧疚,如今反倒追悔不已的狗屁倒灶事。 他一向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人,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变成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