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事业(四)
制衣的第一步自然是设计图纸,不过这事儿早在张少帆寻找铺子招聘女工时吉祥便已经做完了。有了纸上的图纸后,第二步便是在布料上用画粉勾勒出衣裳的版式,不熟练的裁剪工需要用尺子测量肩宽、袖长等一系列数据,然后再用画粉画出来,但是像吉祥这种时常与布料打交道的人却不需要尺子,只拿画粉在布料上刷刷地画着,画完后用尺子检查一番,通常是不会有什么修改的。画好布料上的版式,接下来就是裁剪了,大剪刀上去,咔嚓、咔嚓几下,这匹布料要么就是迈出了成为一套漂亮衣裳的关键一步,要么就成了一块废料。吉祥手里也出过不少废料,不过那是在她上辈子工作之前,眼下她已经极为熟练了。 吉祥并没有一去到那所院子便一头扎进裁剪室动剪刀,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六个女工刚完成了立体衣架的后期工序,将纱布包裹在竹架子外,使其成型。眼下她们正好闲了下来,吉祥便让张少帆将她们都叫到了裁剪室来。 这六个女工年龄最大的约莫四十岁,最年轻的也是三十岁左右,吉祥曾听张少帆说过这些女工的背景,有的是家中男人变心停妻另娶后被休回娘家的弃妇,有的是死了男人却不想再嫁的寡妇,有的是被大房赶出来的妾室,总之一句话,都是些可怜的女人。吉祥这还是第一次见她们,不过她并不想让这些女工知道她才是东家,只说她是张少帆请来的总管,负责裁剪布料与检查成衣的品质,希望今后大家和乐地做事。 女工们见这总管是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女娃儿,虽然心里喜爱她,但心底里却是不服气的,这总管的年龄比她们的女儿还小呢,凭什么能管她们呢。吉祥只扫了她们一眼,见她们虽是笑得和乐,但眼里却并无敬意,也知道自己年龄太小,极难让人服气,试想一下若自己是做了十几年衣裳的裁缝,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要来对自己的活儿指手画脚,心里又怎会服气? 吉祥也不说什么,只让那几个煮饭洗衣的仆妇来帮忙,将送来的布料摊开摆在桌上,一手拿了画粉如水墨写意般地在布料上走着线条,画完后用尺子略微打了几个重要尺寸,确定无误后便右手拿了剪刀,三下五除二地将布料下了下来。 吉祥熟练的动作让女工们有些咋舌,但在她们看来,这一手儿剪刀虽然使得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过这裁出来的布料是不是废了还说不准呢。 吉祥又让仆妇把成品的立体衣架举着,自己则把那些裁剪好的布料一块块地拼接起来,接缝的关键处用针别上,又将这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拼接布料挂到了立体衣架上,几番倒弄之后,一件款式别致的单衫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吉祥当着这些女工的面儿展露手艺,一是想以技服人,说难听点儿就是想给她们来个下马威,让她们知道什么叫“自古英雄出少年”,二来则是她设计的服装毕竟是在旧款式上改进过的,一些细节若没有现场的展示,只怕女工们会无从下手。 原本女工们见吉祥裁剪手法熟练时,便已经有了几分欣赏了,就算不小心将布料裁废了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单是玩儿转那把大剪刀便已经值得褒奖了。这些女工却没料到吉祥不单玩儿得转大剪刀,更是剪裁得分毫不差,每个刀口都整整齐齐,一蹴而就。就连她们这种玩儿了十几年剪刀针线的,也不能将料子剪得这般整齐,更不要说不用尺子徒手画版了。再看那衣衫的款式,虽与常见的衣衫不尽相同,但却不得不承认,这样改了以后,更加漂亮灵动了。 吉祥见女工们不再轻视她了,也便见好就收,给女工们讲解起自己设计的夹衫的做法来。夹衫因为里面需要夹绵,所以寻常的做法会显得极为臃肿,吉祥在夹衫的腰背处设计了两处简单的藤蔓绣花,绣花却不只是绣在夹衫表面的,而是将面子里子丝绵一并绣了进去,这样一来有绣花的地方夹绵就会被压实,显出穿衣之人的腰身来。 十八套女装却不能都做成一样的,大户人家与官家的贵妇们通常互相之间都有走动,这些贵妇们又十有八九都在赵氏布庄买料子,又十有八九都能拿到赠品,若这些赠品都一个样儿,会造成什么后果呢?——年初二某官家请客,一桌儿女眷全部穿着统一服装……唯一的结果便是:贵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但是这十八套女装却又不能差别太大,若这些贵妇们穿着赠品碰了面儿,见着别人的赠品比自家的好,面料好,做工好,虽然表面也许会赞扬对方几句,但心里还不得把布庄恨透了?那就生生的得罪人了。 吉祥绞尽脑汁儿想出了十八种不同的款式,面料质地完全一样,只是面料的花式颜色、绣花样式、配花腰带等各不相同。十八种款式便有十八种裁剪方法,但是缝纫方式却大同小异,女工们只用学会一种缝纫方法,后面的自然举一反三,无师自通了。待吉祥裁剪完十八套衣裳后,女工们便上前一人领了几套衣裳的料子要去制衣室开工,吉祥却叫住了她们。 这样一人独立缝制几件衣裳的工作方式太老套了,效率明显不高,成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做事儿,能快到哪儿去?吉祥将自己流水作业的方法说了一遍,直听得女工们瞠目结舌,她们从来没听说过可以这样做活儿的,锁边儿的只管锁边儿,大块儿拼接的只管大块儿拼接,夹绵的只管夹绵,绣花的只管绣花,做腰带配花的只管做腰带配花。女工们虽然不了解为什么要将一件完整的事儿分得这么零碎,但既然总管这般说了,便这般做罢。六个女工每个人擅长的工序都不同,于是各自领了自己擅长的活儿去做,待她们都退下后,却还剩了一个女工眼巴巴地望着吉祥,她没领到活儿。 吉祥见那女工一脸着急的样子,生怕被辞退,于是笑道:“别急,我有别的活儿派给你。”吉祥指了指地上放着的几麻袋尾料,冲着女工点头道:“喏,那里,够你做许久的活儿了。”女工急忙上前拣出布料,一比划却发现啥也做不了,脸色便有些难看了,心说这小姑娘总管莫不是戏耍我吧?
吉祥笑道:“你且看着我做。”说着将女工手中的尾料接过来,这是匹金泥印花纱縠,薄如蝉翼,轻盈灵动,其市场价格堪比黄金象牙,可惜因为到了尾端,印花已经不完整了,而且只有二尺长,四尺宽,没法做衣裳。吉祥拿过布料思索一阵后,便用剪子将布料剪成二指宽的细条,然后拿在手里折来折去,眨眼功夫就折出一朵金灿灿的绢花来,只是因为没有锁边儿,所以显得有些毛糙,不过就这样已经让那女工合不拢嘴了,直叹道:“这花儿好看得紧。”这个时代的妇人头上也是要戴花儿的,不过绢花的价格极低,一两钱银子一朵,谁舍得买如此昂贵的材料来做绢花呢,再来就是款式简单,来来去去都是牡丹,只是颜色各不相同罢了。 吉祥将折出来的花儿交给女工,叮嘱她在缝上之前要先用金线锁边儿,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看上去才够精细,这女工对吉祥的巧手与奇思妙想早就佩服得很了,忙拿了剩下的金纱縠就要去制衣室里做活儿去。 吉祥估摸着剩下的纱縠够做二十朵金花,那女工若是手脚够麻利的话,也只用两日,两日后她便闲置下来了。于是又蹲到麻袋旁,随手从里面挑了匹布料出来,这是匹红绡的尾料,鲜红的颜色让吉祥想到了曼珠沙华,于是吉祥将红绡裁成极细的布条儿,将其卷成细卷儿,末端扎上红色丝线,另一端与其他小卷儿卷在一起,这样红艳艳的一簇,像极了一束盛放的曼珠沙华,吉祥将这朵绢花捧在手里看得入了神,都说曼珠沙华是开在地狱里的彼岸花,为何自己经过时却没在那里见到它呢? 那女工见吉祥做的花好看,也不管吉祥是不是在走神儿了,笑呵呵地道:“小总管,这又是什么花儿?也漂亮得很呢。”吉祥回过神来笑道:“这叫彼岸花。”那女工没听说过彼岸花,只觉得甚是好看,对吉祥笑道:“小总管的手真是巧呢,懂的也多。”吉祥笑了笑,心说你若是也经历了两世,只怕懂得也不会少,不过能多活一世对吉祥来说是一件极幸运的事,所以她感激这一世的一切。吉祥托起手里的红花,对女工道:“这朵是我随手折的,你做的时候把卷边儿的地方用红丝线细细的缝起来,花瓣儿顶上走一圈儿线。”这样的话,花瓣儿的末端便不会再是小卷儿的形状,而是扁扁的,与彼岸花的样子更为接近了。 见女工已经明白她说的话了,吉祥便不再留她,让她自回制衣室去做活儿了,见女工出了门才惊觉自己已经累了一下午了,于是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舒缓一下有些僵硬了的肌rou,谁知一转身却见张少帆站在桌旁正默默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