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婆媳交锋(1)
余秀莲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生了个儿子。 她原本是个普通的,成绩不太好的工人家庭的二女儿。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人生大概会和一毕业就留校任教的吴应德的人生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五七年,一场席卷中国知识分子的风暴使他们的生命轨迹有了交点。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低下了他们高昂的头,为了生存深深地弯腰。在那种你死我活的环境中,交代,审判,改造,洗脑,逼迫出知识分子灵魂深处所有的丑恶和黑暗。余秀莲就象一颗休眠中久逢甘露的菟丝子,利用每一个缝隙,攀缠上困境中吴应德。吴于磐的诞生,更让他们的生命彼此交织覆盖,融为一体。 这样阴差阳错凑成的夫妻,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时至今日,在没获得允许的情况下,余秀莲和她的孩子们是禁止踏进书房一步的。吴应德保留着这块禁地,仿佛在凭吊什么。 吴于磐这个呀呀呓语的小生命填补了余秀莲苍白的感情生活。况且他从小聪明机灵,长得又如年画里的金童那般招人。在众多教授太太中,余秀莲出身低,相貌一般,性格暴躁,也谈不上有什么文化气质,却因有个公认出息了的好儿子而被人奉承羡慕。提起儿子,余秀莲的眼珠子就发亮。儿子,代替丈夫成为余秀莲的依靠,是她的命根子。 余秀莲是个zhan有欲极极强且神经质的女人。事关儿子,她就会变得极度敏感和挑剔,譬如儿子带回家的女人。 余秀莲太爱自己的儿子了,只想要安排给他最好的人生,根本无法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分享,更何况一个只有几分颜色,毫无身家背景的乡下野丫头!但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她只能将内心的不满和厌恶深深隐藏,还装出一副宽容赞同的模样。 私底下,余秀莲曾和当时尚未成年的女儿这样谈论自己的儿媳:“那个狐媚子人长得单薄,背又驼,踩着高跟鞋像马蹄,怎么配得上你哥?眼睛滴溜溜的贼得很,一看就是个耐不住寂寞不安分的。怪不得年纪小小就学人私奔。我看她家也不是什么好的,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一听儿子在外面有了人,舒梅在医院晕倒,余秀莲心里打了小九九:“这回可要给儿子好好把关,不能再让吴家进些不三不四的人。你说这舒梅怎么就不干脆死了算了,净在医院瞎折腾。不行,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儿子的心肠那么软,要是得了舒梅什么绝症,哪里走得脱?” 一想到这里,余秀莲坐不住了,匆匆花了半小时炖排骨海带,拎着保温桶上了医院。 余秀莲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她忍不住开口:“好香啊,谁在煲汤啊?火候差不多了。” 正在翻书的舒梅把书放回枕头底下,亲亲热热地叫道:“妈,你来啦!”她瞟了一眼余秀莲手上的保温桶,脸上神色不变:“我娘说我这回伤了头,就买了个电饭煲,非要炖猪脑给我补。妈,你来得正好,我不爱吃那玩意。这猪脑是用姜水泡过的,一点腥味也没有,您帮我吃了它吧。” “这怎么好意思”,余秀莲心下意动。她是最爱吃炖猪脑的,可惜吴家其他人都嫌那玩意看着恶心不吃。虽然觉得吃一个病人的补品不是很妥当,余秀莲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舒梅乖巧地递上一大碗炖猪脑。 呼啦几口扒完一碗,余秀莲端出保温桶,有些讪讪地道:“舒梅啊,我给你做了排骨海带汤,蛮营养的。”舒梅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妈,还是您知道我的口味,您对我真好!还要炖猪脑吗?” “哦,不用了,还是你自己吃吧。这是你mama的一番心意”,余秀莲抹抹嘴,四处顾盼:“亲家母呢?” “刚刚听到医院门口有个卖杨梅的在吆喝。我娘说五月的杨梅刚上市,好吃又新鲜,给我买去了”,舒梅故作不经意地问:“妈,您有什么事吗?要不我去叫她?” “没事,没什么大事。”余秀莲微微摇头,心中窃喜:听儿子说,舒梅妈可是个厉害女人,不在更好,省的费心。她一脸的关怀呵护:“舒梅,老头子已经向学校请过假了,你就呆在医院安心养病哈。现在身体怎样?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就是失血过多,有些营养不良,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舒梅有些感动的样子。 听到这样恭顺的回答,余秀莲突然有些心虚-虽然她不满意这个儿媳妇,但不得不承认,十几年来舒梅一直对她很尊重,也很听话。如果她的出身再好点,不要长得~ “妈,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见婆婆不说话,舒梅开口打断了她的沉思。余秀莲回过神来,掩饰道:“我只是想起你来我家都有十三年啦。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亲家母一面。” 舒梅不作声,装傻。这种牵扯到陈年旧事的话题,附和是不行的,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她在吴家那并不光彩的出场。 余秀莲象没注意到舒梅的不自在,把往事徐徐道来。“当年你到我家,是那么小”,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还是个小姑娘,却挺着个大肚子。我和老头子每天担惊受怕的,就怕生不出来。” “多亏有妈在旁精心照顾着,不然凡凡哪能这样健健康康地出生长大。”舒梅弄不清婆婆的用意,不动声色地送上一记马屁。 “就是”,显然拍对了地方,余秀莲心有戚戚焉,“那时买什么都要用票。你是黑户,没有城市户口,更谈不上什么粮油关系。我们一家三口每月就88市斤的粮食定量,还有三分之二是粗粮,加上你,用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形容是一点也不夸张。你怀了孩子嘴又挑。每月那点白面,几乎全进你的肚子。当年市里有个人控办,专门负责进城人数。他们把进城人选凭条件筛选出来,再报上市里,由市常委开会批准,一关关过了才让你办户粮关系。我和老头子不知用了多少关系,拜了多少码头,走遍公安局,商业局,人事局,房馆所,跑烂了十几双鞋,花了整整两年零六个月,才把你的户口从人民公社转过来”,说到这,她顿了顿,然后长叹一口气,声音幽幽:“你还记得那身白花蓝底的的确良吗?” 舒梅点点头,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 “那时家里的布票只够给你做一身的。就为这,语柔这孩子跟我们大闹了一场,连吭都不吭一声,就跑去参军了”,余秀莲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这个傻丫头,搞到现在只能在商场卖东西,还嫁了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虽说书读得不多,妹夫人还是不错的,钱挣得也多。”舒梅有些尴尬地开解道。 舒梅寻思这老太太一个劲地追忆往事,大概是欲挟恩提条件。“如果此时她趁机提离婚,还真的不好反驳。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要掌握主动。”舒梅悚然一惊,连忙拉住余秀莲的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又真挚又诚恳地说:“妈,您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上。您放心,我会和于磐好好孝顺您的”,说着她低下头摸了摸小腹,一脸的羞涩幸福“听到没有啊,你以后也要像爸爸mama一样听奶奶的话,做个懂事的好孩子,知不知道?” “什么!你有了!”余秀莲大惊失色,忍不住叫起来:“医生不是说你生凡凡伤了身子,很难再怀上了的吗?” “或许是这几年妈照顾得好,身体调养了过来”,舒梅淡淡地刺了一句。一旁姓王的女青年听着有趣,搭腔道:“阿姨好福气。” “呵呵,是吗,是吧”,余秀莲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末了嘴角往上扯了扯:“既然你有了身子,就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搅你了,这就回去。”说完就搁下保温桶,不等舒梅挽留一句。 “阿姨怎么连孩子多大了也不问问?”女青年涉世未深,颇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大概是太激动了,等不及告诉家里。”舒梅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 不过一分钟,李月娥捧着满当当一盘红艳艳的杨梅进来。“梅梅,这杨梅好,个大,甜,快来吃”,她边说边扒拉下近半盘倒进王姓女青年的餐盒:“小王,你也来尝尝味道。” “阿姨,不用那么多”,王姓女青年连连推却,可餐盒仍被装得满满的。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医院卖的杨梅挺贵的吧?” “一块钱一斤。贵是有点贵,不过我打算等会再去买点。”李月娥脸上喜洋洋的,一点也没有当了冤大头被宰的觉悟。 “娘,有得吃就行了,不要为我乱花钱。”舒梅嘴上这样讲,心里却很熨帖。 “花不了多少钱的,闺女”,李月娥举起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刚刚在走廊有个人像见了鬼似的,我跟她说钱掉了,她也不搭理。我说今天哪么眼皮子跳呢,原来财神爷爷来了。” “哪里是什么财神,我看是瘟神才对。”舒梅心下嘀咕。王姓女青年也琢磨出一丝诡秘,埋头吃杨梅不语。 李月娥见两人神色异常,满头雾水地问:“怎么?难道这捡的钱要上交?”
“娘,你别多心。这钱你捡到了就归你了,不用上交”,舒梅的脸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想到我娘的运气这么好,出趟门也能捡到钱。要不怎么说好人就有好报呢!” 事情似乎一下变很得棘手。余秀莲知道,舒梅怀孕了,儿子就算是被绑住了手脚,想离婚至少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大杀器使得原本对吴家有利的局面马上逆转。她得赶紧跟儿子商量对策,不能坐以待毙。可怜天下父母心!难为老太太招车时才发现口袋没有钱,顶着大太阳紧赶慢赶,汗流浃背地走到儿子的公司。 “妈,你怎么来了?外面太阳那么毒,也不打个车,看你喘成这样。”吴于磐打开空调,给瘫坐在沙发上的余秀莲倒了一杯水。 余秀莲喘着粗气,耷拉着舌头顾不上说话,接过水咕噜咕噜地往下灌。直到牛饮三大杯,她才惬意地舒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抹嘴,道:“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你还不知道吧-舒梅有了。” 吴于磐的表情有些呆滞,半响,才迟疑地说:“妈,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真的有了”,余秀莲重重地点头:“我在医院亲口听舒梅说的。” 吴于磐在办公室来回的踱步,余秀莲眼巴巴地瞅这他打转。他越走越快,呼吸渐渐急促,突然猛地一手把办公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落,眼中赤色顿显:“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难道她要毁掉我的一生不成!她怎么会有!她怎么能有!她怎么敢有!” “儿子,你别气,大不了就生下来,我们吴家不缺那口饭”,余秀莲被吓得心惊,却仍捂着胸口上前劝慰失控的儿子,“舒梅这女人心眼多,太鬼,实在防不胜防。要不,你叫你的那个再等你一年。孩子一生下来,我们马上离!” “妈,你知道蕙雅有多么好吗?”吴于磐蹙眉,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喉咙哑哑的:“她才22岁,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配得上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可却让我这个有妻有子老男人给引诱了”,他恨恨地锤了一拳,“她为了我,背上不洁的名声,受到世人的嘲笑和讥讽,甚至失去了一个孩子。你怎能如此冷酷,如此残忍地叫她再等上一年!我连一天忍不不了了!” 余秀莲在心里不屑地撇嘴:“什么这么那么的,搞得跟中邪似的,不就年青嘛。这灯一关,什么女人不一样?还能玩出花不成。这男人啊,就是贪新鲜,等那黏糊劲一过,该怎样,还得怎样。”转念一想,她不禁有些洋洋得意,“也就是我家于磐有这个能耐,连黄花大姑娘也倒贴。” “妈,你帮我想想办法,这孩子不能生”,吴于磐为难地望着母亲,“我跟舒梅早就分床睡了。” 余秀莲的瞳孔一下竖了起来:“你说什么?她竟然敢偷人!我要打死那个孽种!”说着便气冲冲地挽起袖子往外走,准备找“红杏出墙”的舒梅算账。 吴于磐扯住她的袖子,道:“你别急。我也没说不是我的。但是我怀疑那次我喝醉了。你想啊,那样的小孩怎么会健康?搞不好生下来就是残疾。” “你说得对”,余秀莲一拍大腿,小眼睛眯了起来:“差点又中这女人的计。要是这小孩生下来是废的,指不定扔来恶心我们。她这不是刚怀上吗,以她那身子,要怀上难,要流掉还不容易。你就看我的吧。” “妈,怎么说我和舒梅都做了十年夫妻,你不要伤害她。”吴于磐心有不忍。 “放心,妈自有分寸。”余秀莲口头上答应了—儿子还是心太软,对祸害就不能手软。 血红的太阳渐渐落入地平线,黑暗开始吞噬大地。 放下手中厚厚的法律文本,舒梅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心有所感:“这一天花在书上的功夫还是值得的,不然就被原身的记忆和余秀莲给忽悠了。诱骗少女是犯法的。农村按虚岁算的年龄,法律却依周岁量刑。吴家难道会不知道舒梅生下吴凡的真实年纪?如果当时舒梅出了问题,第一个遭殃就是吴家的宝贝儿子,他们又怎能不咬牙供着。为了消灭证据,他们积极主动地为舒梅上户口,生生将她的年龄改大一岁,却常常以此挟恩。这家人对舒梅,无耻得令人发指。我,作为舒梅,已经没有继续待在吴家的理由了。婚,是一定要离的,但不能按他们的套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