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怀归 (二)
半顿饭的功夫,丹瓶端着铜盆儿掀帘出来。徐启笑眯眯地看了成箦一眼,就接过丹瓶手中的盆儿,道,“走,咱们师兄妹再去叙叙旧。” 丹瓶极不好意思地瞅了瞅成箦,脚步倒是不曾打顿地跟在徐启后头。 成箦瞧着这对无良的师兄妹鬼头鬼脑地走远了,方掀帘进了屋。 秦珂已重新洗过脸,斜坐榻上,那小丫头正拿了一把干净梳子站在她身后替她将风兜取下后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抿上去。 两人见成箦进来,都站起身朝他福了福。 成箦现在才看清楚秦珂今天的样子,乌鸦鸦的头发梳了一边倒的双环髻,发间插着点点花钿,还有一朵嫩黄色的绢花。刚哭过的凤眼水亮水亮的,映着屋内的灯光,波光流彩。身上的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罩面的皮子大氅还没有脱下来,领口出的水濑毛是深褐色的,十分衬皮肤,半隐半遮着她如玉的下颔与一张樱桃红的菱唇,说不出的好看。 他就有些移不开目光,大氅下的手暗自握紧掐了手心一把,转头对屋内的小丫鬟道,“你先下去。” 秦珂转首瞧那小丫鬟退出屋外,就睃了成箦一眼,有些歉意,“今日是我失礼了。” 倒是对方才的事情一点害羞的样子都没表现出来,成箦不由微微失望,面上却不显,道,“我今日是要去恒景阁朱家中做客,原本见你对她家娘子十分好奇,便想带你走一趟,倒是没有想到你阿姐出门了,我也未来得及与她说一声。” 若是此时徐启在这里,必是要嗤笑出声的。红裳临走前,还特意派人到客院来,请成箦照应着庄子——只留秦珂一人在庄子里,红裳也是担心的,可是带她上路去处理事宜,又十分不方便。 “我去!”秦珂急急忙忙脱口而出,见成箦的眼神似有些意味不明,她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可转念一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自己在他面前露出的破绽不是一点半点了,只要他不问,自己就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便下定决心今晚定是走上一遭,弄清楚阿娘与阿兄当年的情形才是最重要的。 成箦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叫人备马车。 *** 齐安县小细巷的朱宅里。 杨蕙娘正轻声抱怨,“老爷也真是,只不过才初次见面,中午吃酒吃得醉熏熏的便罢了,怎么还邀人家来咱们家来?”嘴上虽这么说着,不过手里却仍是耐心地给他系上腰带,又用手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抚了抚。 朱岩中午酒醉了归家,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这会儿方醒——尽管他中午饮得有些多,却不妨碍他仍然记得他邀请了那位林公子,叮嘱了杨蕙一番,才倒头大睡。 他平张着双臂,任由杨蕙给他整理见客的大衣服,眼睛却温柔地跟着她的身影转,柔声道,“幸苦夫人了。不过林兄弟实在帮了我一个大忙,要不然我可就亏了不少钱了。” 杨蕙十分清楚自家老爷的嗜好,给他整理衣领的动作就紧了一紧,斜着眼睛瞪他,嗔道,“你吃了多少亏都不长劲!非要在这上头栽个大跟头呢!” “夫人莫使劲儿,仔细疼了你的手!”朱岩连忙笑嘻嘻地讨饶道,“下回我定不会再眼馋那些器物了。” 杨蕙松了手,送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往外走,“懒得再信你。我得去瞧瞧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 “让丫鬟去就行了,”朱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刚出了里屋,便听到妻子一声娇斥,“治儿,当心。”就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向他扑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爹爹!治儿好想您!” “给父亲请安!”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毕恭毕敬地将手放在腰侧,蹲了蹲身子。正是他唯一的嫡子与女儿。 他是庶子,在家中排行第二,父亲只有两个儿子,而嫡长兄身子病弱,嫡母便视他为眼中钉,生怕他夺了自己儿子的族长位置,先是借口“长幼有序”,大兄未娶妻,不让他成亲——病病歪歪的身子,说亲十分难。后来,又假意大方替他相看了出生大家大户的杨蕙,却打算在他娶进门后,找个机会揭开杨蕙寡妇的身份,这样一来,杨蕙便有骗婚的嫌疑,品行上就有了污点——一个有污点的寡妇是绝不可能做宗妇的。 朱岩嫡母的算盘是打的响,可是在她相看的时候,杨蕙便使人将她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朱岩,包括她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朱岩敬重她的品格,毅然将她娶进了门,两人虽不是情浓意蜜,但也算得上相敬如宾。杨蕙长相貌美,性情柔中带刚,掌家管事很有一套,朱岩也愈发爱重她,甚至将她的女儿也从舅舅家接过来收做义女,嫁了户好人家。而他知晓嫡母的算盘后,不愿牺牲妻子的名誉,便下定决心分家,从嫡支里分了出去,摆出了不与长兄争族长之位的态度,安了嫡母的心。朱岩做得这些事情,杨蕙十分感动,再到后来,杨蕙与他生了一个女儿后,两人的关系就愈发好了。故此,朱岩也格外喜爱这个女儿。 朱岩笑眯眯地抚了抚儿子的脑袋,又温和地问了女儿这几日的起居——十分细致,又叫丫头将他从外地带来的礼物给拿过来。 杨蕙在一旁含笑看着。 正其乐融融间,外院朱岩的小厮递了一张帖子进来,朱岩接过来瞧了两眼,笑道,“那位林公子原来是带她meimei来拜访了。”又与杨蕙道,“夫人也是识得的。” 杨蕙扬眉道,“哦?怎么说?”还在脑子里仔细搜寻了一番,是否认得一个林姓小娘子。 朱岩拍了拍儿子女儿的背,让一边他们身边的大丫头带着他们退到外间去拆礼物,自己将帖子递给杨蕙,一边道,“我从成中带来的一套葡萄珠首饰,就是摆在铺子里还闹了不少事儿的那个……便是被这林公子的meimei买走了。” 杨蕙有了印象,着实是那买首饰的一大一小,容貌俱是出色的人儿,尤其是那个小些的,给人印象最深。她将手中的帖子翻了翻,也不知道这“携妹敬拜”的meimei是其中哪一个,她笑着将帖子还给朱岩,“我就在内院里头再整上一桌就是。”
朱岩道,“小家小门的,哪里用的着这么繁琐?一起吃就是了,让治儿和二娘一起上桌。” 杨蕙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自去正厅命人安排了两张桌子,中间放了一道半透明的折叠立地大屏风隔开。两边都可以透过花色看见对面的人影。 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下人回道,“客人来了。” 朱岩和杨蕙忙带着几个丫头打着灯笼迎出去,马车是在大门口停的。杨蕙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车首先下来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穿着大氅的男人,朱岩立即乐呵呵地上前与他拱手见礼,杨蕙便在台阶上冲来人福了福。 那男人行礼过后,便转身掀开马车帘子,从里头扶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娘子,才将将齐到男子的肩膀下头三寸,杨蕙心里便有数了,是那天那个格外貌美的小娘子,也披着一件大氅,向前几步,冲朱岩和杨蕙行了礼。 杨蕙忙上前几步,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她身边,亲热地扶住她的一只胳膊,道,“走,外头天冷,咱们进屋去说话。” 被杨蕙扶着走,秦珂的心里感到阵阵异样,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仿佛是在做梦般,脚底下走路都有些打飘,茫然地跟着她走。 成箦跟在她身后,一面与朱岩说话,一面留神暗暗关注她——就怕她有个什么不对劲儿。 等到了正厅,便有丫鬟上前来接过他们除下的大氅,灯光一照,杨蕙就看清了这兄妹二人的样貌,她身边这位小娘子着实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这张脸的,五官极其精致,怎么看都挑不出缺憾来,而她那位兄长气质虽好,长相上就欠佳了,十分平淡无奇,倒让她有些好奇这兄妹俩是如何长的,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她站到一边嘱咐身边的丫鬟开饭,眼睛却打量到那兄长眼神时不时地往meimei身上飘,隐含关切,似乎十分担心他meimei。 到了入座的时候,杨蕙携着秦珂坐了屏风西边那桌,方坐定还没一盏茶功夫,就见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珐琅瓷暖手炉,走过来向秦珂福了福,递给她道,“林公子怕姑娘坐在这冷着,命奴婢到马车上拿了姑娘的手炉来,都是刚刚新添的炭。” 秦珂怔了怔,忙接过来,又谢过这个主人家的丫鬟。 杨蕙在一旁听见,就掩嘴笑了笑,低声道,“做兄长的如此疼meimei,这下我方相信了,果然是兄妹俩。” 秦珂没料到杨蕙会如此说,又是尴尬又是疑惑。尴尬的是成箦这一举动,若是小心眼的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是成心打主人家的脸面——主人家没有手炉炭盆冷得慌,还巴巴地从自家带的马车里取来。疑惑的却是杨蕙刚刚那样的语气神情,从前阿嫂可没有这样大大方方活泼泼地打趣陌生人,一向是贞静温婉的。由此可见,这些年,杨蕙的性格变化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