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为母
“怎么还没有到?”秦珂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张望。 柳之潜坐在她的对面,好笑地看着她,“别着急,咱们才刚出坊。安仁坊在南城,要过南市,约莫要小半个时辰。” 张信好奇地问道,“阿衣,你干嘛要去安仁坊?咱们在坊市上逛逛多有趣啊。” 秦珂回眸看他,支吾道,“我听闻安仁坊有家食肆,羊rou面条做得格外好吃,便想去尝尝。” “真的?”张信听到好吃的,眼睛倏地亮了,连忙追问,“光光只有面条吗?还有别的什物有没有?” 秦珂哪里还知道什么别的东西。秦家虽然从她祖父那代落没了,可世家的规矩依旧在,并且正因为落没了,父亲对他们的要求更为严格。她十岁那年曾从女学里归家的路途上下车买了一个饼子路边吃了,回家被父亲知晓,挨了好一顿手板子,哪里还敢再在外边吃食,偶尔几次吃到外头的糕点,都是阿兄从外带给她的。后来不到月余,父亲就去了,她连女学都不再念了。 柳之潜见她脸上略显为难之色,忙替她言道,“咱们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况且,坊市得等到日中市鼓响后,店肆才开张。” 张信听闻有道理,便也不再言语。 牛车摇摇晃晃地过了一架小拱桥,赶车的阿叔吆喝了一声,慢慢地停在了安仁坊门口, 秦珂第一个等不及就掀开帘子往下跳。她神色激动地看着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坊门,轻匀一口气,提步便往里走。 身后,柳之潜急忙连连唤她,一面回头看张信数出十几个铜子儿放入阿叔手中。 坊内的景色大多没有变化,秦珂凭着记忆脚步匆匆地转过两个弯,等到柳张二人追上她时,她已停在一座大宅前。 暗红色的大门紧闭,秦珂怔怔地看着,有些拿不准儿母亲是否还住在这里。上扬的宅子是祖父留下的,后来大兄外放,母亲舍不得她才留在上扬,可是最终她却死了…… “阿衣你怎么了?”柳之潜与张信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都不解为何秦珂停在人家宅子前发怔。 “你们说,这宅子里头还有没有住着人?”秦珂抬头看着门楣上有些老旧的雕花喃喃问道。 “这宅子当然是住人的。” 一个显得有些慵淡的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 秦珂心中一喜,忙回头问道,“当真?”待看清说话的人,却是一惊。 黑肤的少年显然才从宫中下值,身上还穿着绣着虎纹的浅绿色官袍,他从马上翻身下来,腰间挂着的长刀与银腰带碰撞出玲玲的声音,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秦珂,穿着一身绯色斜田字暗花罗袍,虽然簇新,却一看就不合身,肩膀和袖子都长出一截,一头乌发全梳到顶上扎了个鬏,倒是露出她小小的脸庞。 他越看越是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何现在会在此,做如此打扮?”半晌见她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却不答言,忍不住扬起眉毛,“怎么,不记得我了?” 秦珂望着他几乎有一刹那说不出话来,她当然记得他,她连忙行礼道,“徐……大人。”她只是觉得他与她印象中有些不同,气势不同?或许是因为官服的原因,她的眼睛扫过他腰间的长刀,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气势叫人害怕。他虽然其貌不扬,却将一边容貌俊秀的柳之潜衬得愈发青涩。 “不伦不类。”他哼了一声。 秦珂顿时窘然,她慌乱中竟是身着男装行的闺中之礼。 成箦的目光此时才放到一边的柳之潜和张信身上,张信只觉浑身冷飕飕一阵凉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噤,将脖子缩了缩,柳之潜却不觉困惑焦灼地促起眉峰,还不时关心地看向面色通红的秦珂。成箦心中不由涌上一阵不明不白的焦躁之意,问道,“这两个是谁家的孩子?” 从刚刚见到他,秦珂感觉自己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见他又问,心中顿感不快,也没觉得他一个少年称柳张两个“孩子”有些奇怪,便与他呛声道,“是谁家的与大人又有何关系?大人不认识他们,缘何要问?” 柳之潜见她气红了脸蛋,出言又有些失礼,看了看成箦沉下的面孔,忙向成箦行礼歉声道,“这位大人,小子乃是工部给事中柳介之子,这位是小子表弟。” 成箦虽然瞧着他们互打掩护的样子不顺眼的很,但听到秦珂呛声略觉意外。 他初见此女时是在上扬宫清潭馆中,他将她从水中拉出,明明已是气弱游丝之际,却还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头,他因急需赶至皇帝身边,只能将她交给林晃,临走时他看到她似乎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眼,眼神朦胧如同淡月。当晚林晃回道她后来还是死了,他心下还曾感到一阵怜惜。不曾想却在宫中又见到她,却是易了肤色,生机勃勃,全无当日在清潭馆中孱弱之态。 那日与林晃夜谈,他曾说过此女看似守规矩,实则性情桀骜暴躁,如同幼兽般带着不安。可今日看见她,眉间恒抹不去的不安和郁郁似乎消散了,眸中依旧清澈,与他呛声时似燃着两簇火。 成箦望着她眼眸闪烁,随意地朝柳之潜点点头,换了一个语气同她说话,“那你回答我,你为何在此?今日你家中不是有喜事吗?” 秦珂的性子有点吃软不吃硬,见成箦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说话,便不再拿话噎他,她低着头有些闷闷,“今日家中虽有喜事,我却也看不着热闹。”说着,她又有些急切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说这宅子住着人,你可见过里头的住户?” 她的看向他的眼眸如同日光彻射的清潭,映射出焦虑,不安与期盼。成箦不由有些困惑,这时,秦珂身后暗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闻声,秦珂立刻转过头去。 宅子里头快步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望着宅子门口站立的众人有些不解,然而他看到了立着的成箦,连忙步下台阶,道,“公子回来了怎么也不进去?” 闻言,秦珂顿时失声惊呼,“这……这是你的宅子?!” 成箦将马匹的缰绳交给徐启,向她点点头,道,“不错,我说这宅子有人住,因为我就是住在里头的人。” “那,那原来住在里头的人呢?她,他们搬到哪里了?”秦珂的脸白了,急声追问道。 徐启见问话的少年,五官精致,颜色秣艳,不由看了一眼成箦,方才笑道,“这位小公子,这宅子咱们公子买下来时就没人住啦,咱们是在坊署的手上买回来的。” 秦珂忍不住上前两步,拽住他的袖头,“那坊署里的人可有说这宅子里的人呢?主人下人一个原来的人都不在了吗?” “这……”徐启有些为难,“我还真的不知道。”
成箦皱着眉头看了看紧抓着徐启袖子的那只玉手,伸手将她拉了下来,对上秦珂转过来的眼光,他微嗽一声,按下心中的不自在,柔声道,“我陪你去一趟坊署问一问就是了。”他转过头似解释一般对徐启道,“这是林晃的……二弟。” 徐启连忙点头,“原来是林小弟。”他瞧了瞧成箦,问道,“公子,可要备马车?” 成箦手心里还握着秦珂柔软的小手,他摇首道,“坊署离此不远,走着去也行。” 秦珂十分感谢他,忙向他行礼道谢,这次,她倒没有忘记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 成箦感觉到那只手从手心中抽出,徒留一抹滑腻之感,微微觉得遗憾。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怔愣,但很快被他丢弃到脑后,他将手负到身后,悄悄地握成拳头搓了搓。 坊署靠近坊中心,四人徒步行去,张信方才在一边无言立了好久,此时终于能离开成箦远一点,便缀在最后,一边扬着脑袋两边打量,看到食肆或食埔总要凑上去瞧瞧,前面三人走了许远,回头看时,才发现张信还立在一家饼铺前张望。 饶是秦珂心中郁郁,也不由被他的馋相逗笑了,她走上前欲说话,却不防从一旁的曲巷中冲出一男童来,辛亏成箦眼疾手快将她往后一拉,护在身后。 那男童身后追着一拿着擀面木棍的妇人,两三个大步跃上前,一手抓住男童,一手扬起木棍一顿好打,男童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秦珂看得目瞪口呆。 饼铺子前围了许多人,有个妇人连忙劝道,“他三娘,你莫打了,打坏了你家二郎,你家汉子要和你急哩!” 众人皆笑劝她。 “他急甚?连我一妇人都知,‘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那名唤“三娘”的妇人大声道,“我教训我家儿郎,有何不可?他年纪小小,不念书贪玩,合该教训!” 秦珂见那男童哭得泪涕横流,不由喃喃道,“做母亲的何至于如此下狠手?” 柳之潜先前一直未能与她说上话,此时听她如此说,连忙解释给她听,“你瞧那妇人每下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其实也打不伤他,在众人面前,那男童颇为害羞罢了,这一回一打,他必然记在心里,从此好好用功了。”他不禁感叹道,“那妇人必是念过书的,既然能说出《增广贤文》中的话来,她当然能教导好孩儿。” 秦珂不由问道,“为何不能好言劝之呢?”在她想来,她必是不愿如此打她儿子的,若是柳之潜想做什么,她总是赞同的。 柳之潜笑道,“幼时也不解。后读史时,读到王大司马母魏夫人,在王四十岁时,少不如意,犹捶打之,方王能成其勋业。双亲责打,不过是督训儿女罢了。”他的语气中含有一丝艳羡,“若那男童有何事,最维护他的必然还是那妇人。” 秦珂脱口而出,“就像我维护你吗?” 此言一出,她身旁的二人顿觉讶异和好笑。 柳之潜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能一样?” 秦珂想了想,突然声音严厉起来,“阿獐,你今日功课可有完成?是否如那男童一样,因贪玩而丢了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