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安知若薇(30)
夏日骄阳流火,丝毫不解人意,初绽锋芒便是炎炎甚烈,日过中天之时,更是酷热难捱。池边柔柳点拂了流水,挽不住几分清凉,高柳鸣蝉叫破了喉咙,亦不曾换得些许甘霖。 东莱万安宫西门一侧,几个手持长刀的侍卫站立,脚步有些僵直,蝉嘶凌乱之下,终于站立不住,抬手擦擦额上汗滴,咧嘴咝咝一声,“哎,这天儿,真是不给人留活路!”怨气完毕,撩了衣襟急急扇着。 方才弯腰松懈了片刻,伴随着“驾—驾—”几声轻呼,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愈行愈近,众人听闻,心头一惊,急急匆匆地站直了身子。 马车缓缓经过,却没有一分停下的意思,驾车人看也不看这帮守卫一眼,扬鞭轻指,径自向宫门而去。此等傲慢场景,为首的侍卫心里念叨,定是些王宫贵族差人出宫办事,官威显赫,跋扈惯了,才会如此藐视王法,这年头,跟这些大人们打交道可真是小心了,还是莫要得罪他们才好。为首的侍卫咬了咬牙,上前执刀拦住,欠身一句,“何人出宫,可有令牌?大王严令,出宫之人,须严加检视。” “哦?”几分诧异,仿佛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驾车之人神色傲慢,缓缓勒马,扬眉一句,“洛衫公子的马车,也不能例外么?”言毕,顺手捻了一块令牌,晃于侍卫眼前。 来人竟是王子身边的洛衫公子?侍卫的神色有些诧异,“这......”踟蹰片刻,仍是难堪嗫嚅着,“大王严令,出宫之人,须严加检视,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太好办,还请洛衫公子......” 帘子稍稍露出一条缝隙,传出洛衫不急不缓的言语,“无妨,众侍卫辛苦,莫要难为了他们。”言毕,驾车之人低眉一声“诺”,便是下车将车帘掀开。众侍卫偷眼打量去,只见马车正中,洛衫一人正襟危坐,除了手中拿着的长剑,身侧空无一物。 “怎样,检视够了?”驾车之人扬眉,冷哼一声,随手放下车帘,漫不经心说道,“现在可以离开了?” “诺,诺。”为首的兵士万分感激,慌忙陪笑着,向着身后稍稍挥手,“放行!” 车轮随着驱马声徐徐行进,不慌不忙穿过那些紧握刀枪的兵士,到了城墙看不见的地方,一记响鞭便是纵马狂奔几里。 东莱万州城郊,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四周了无人烟,只见一只雪色白鸢于空中盘旋着,倏忽几声鸣叫。烟尘之中,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之人仓惶打量着,见四周空旷,毫无人影,方才松了一口气,长吁一声,徐徐勒马。马车一驻,洛衫满头大汗,慌忙从车上跳下,回手一按车上机关,车后一侧忽的大开,瑶华公主一袭女医的装扮,“啊呀”一声惊叫,从车上跌落下来。 “公主小心!”低声提醒,洛衫上前一把扶住,稳住她的身形之后,方才俯身拜倒,歉疚一声,“参见公主,此番,可真是苦了公主了。” “啊......”瑶华公主扶着脑袋,被窝藏在马车后边的狭小空间里,颠簸许久,一时间晕头转向,回不了神。稍稍踉跄几步,方才抚胸喘了口气,拂袖一声,“莫要多礼,起来起来。”定了几分神色,瑶华公主抬眼,向着洛衫赞赏一声,“此番还是多谢洛衫了,不愧是王兄的心腹,办事就是利索。” 洛衫起身,恭敬答道,“属下谢过公主。”随即面色转为严肃,望了望头顶盘旋不止的雪鸢,“此番逐着雪鸢前去,不知路途几何,公主金枝玉叶,孤身一人,实在是涉险了。”言毕,噙住手指,一声响亮口哨发出,随即伴着烈马长嘶,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扬蹄奔来,停至洛衫的身侧,鼻孔呼呼冒着气息。洛衫抬手,将那长长的鬃毛抚了几抚,回身向着瑶华公主,“公主幼年曾学过骑射,此马为千里驹,日行千里,疾驰如风,且性情温和,最通人性,公主蕙心兰质,但骑无妨,”他转身回马车,拿了一个包袱塞在秦书瑶的手里,不顾她狐疑的神色,恭敬交代一句,“银两,衣服,都在这里,至于安全,洛衫自会差人暗中保护,公主此行应是无忧。” 头顶上盘旋的雪鸢躁动不安,一声尖利鸣叫,瑶华公主心里一惊,等不得洛衫多说,便是匆匆一句告辞,随即拎了裙摆,翻身上马,几欲扬鞭而去。“等等,”洛衫一把攥上马头的缰绳,声音带了几分低沉,“公主若是寻到王子,记得转告他,再也不要回东莱王宫,他所交代的事情,洛衫自会办好。” 瑶华公主目光炯炯,打量他一眼,微微点头,再也容不得半分拖延,一记响鞭,纵马绝尘而去。 “哎......公主!”洛衫立于荒芜杂草之中,看那绰约背影消失在苍茫天际,如此义无反顾,心中泛起一阵难耐酸涩,转头一声长叹,“公主,愿你此行顺利,平安归来。” 东莱蓉城之中,叶缙一行人匆忙歇息了一夜,便是匆忙赶路,沿着预定好的计划,南下直往月樱而去。繁华的大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人遮了面容,匆匆穿行。日程紧迫,一日不出东莱,危险便是增加一分,待到日暮,已是到了蓉城南部的郊外。 金乌西沉,清风出帘,轻抚几分之后,凌乱的蝉鸣逐渐平静了下去,空旷的天边渐渐漫起几分红霞。晚霞似锦,光辉而下,将天地染成一片昏红。 叮咚的溪水,窸窣的虫音,掩映的碧草,在夕阳的余晖下,恍若昏红的画卷,更显怀旧。这......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将内心的那抹旧弦疯狂缭乱起来,几番乱弹,奏出难以名状的心音,却又倏忽揪紧,几欲拉断。红叶......铺天盖地的红叶,蓉城四季皆红的红叶,任凭清风怎样逗弄,仍是挂在枝头沉睡着,仿佛在等一个故事,一个不知道是开始,还是终结的故事。 江安扶着墨若薇自马车上下来,在她的额头,轻轻刻下一吻,眼里漾起无限爱怜,经久不变的语气仍是宠溺着,“阿薇,你看,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一袭紫衣的女子拎起裙摆,迈步踏在经年的红叶之上,一步步向前走去,耳畔沙沙传来的轻响,恶蚕吞食桑叶般让人毛骨悚然,似要将她的心灵,那份仅存的善良,一分分蚕食殆尽。这......这是红叶林么?墨若薇忽的喉间惨叫一声,俯身跪倒林间,两行清泪倏忽淌下,滴落在脚下瓣瓣红叶上。七年了,一转眼,又回到这片土地了啊,那个“爱情”的起点,那个谎言的开端,那个心魔的源泉。很久很久......她都不敢来到此地了啊!墨若薇的手指,徐徐将那红叶扣紧,却是触摸到一片冰凉,泪水么?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是鳄鱼流下几滴眼泪就可以冲刷的么?她张开手掌,捻起一枚红叶,那样浓重的血色,泪水打上,也浇不出斑斑泪痕。“哈哈哈......”沙哑的笑声,沉寂了千年,凄凉绝望到连身侧的江安叶缙都大吃一惊。 “阿薇......阿薇......”江安神色仓皇,俯身将地上的女子抱起,紧紧揽于怀中,他的心头犹自酸涩着,将怀中女子的头按在肩膀之上,喃喃念着,“莫怕,莫怕,这是红叶林,我们初次邂逅的红叶林,我已强大到足以保护你,莫怕,那样的噩梦,绝不会再重演了。” 她一把,将他疯狂推开,踉跄着向后退去,眉眼之中的绝望凄凉几欲让她忍不住开了口去,傻瓜,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啊,你所钟爱的,你所念念不忘的,那些都是骗你的,墨若薇她从来都是墨若薇,从来都是魔族紫苏公主墨若薇,什么紫涵,什么紫苏,什么叶水芙,那些都是骗你的啊!她回身伸手,几欲将用幻术幻化成的伤痕寸寸揭开,看,都是假的。却又停滞在那里,独自掩了面容,两行清泪滑出,耳畔皆是微风拂过的瑟瑟声,苍茫天地,终究只是她一人啊! 看,不管是什么动机,高尚与肮脏,一个人决定去说谎言,就要再寻更多的谎言去掩盖,如此循环,终至万劫不复。看,为了魔族,为了国家,多么高贵的情cao!然而谎言就是谎言,背叛就是背叛。那些流下来的血,你用泪水是冲刷不掉的。 “阿薇!”江安追上前去,将挣扎不安的女子使劲揽于怀中,看着她的泪痕,铺天盖地的酸涩感如同月夜泛潮,将他寸寸淹没,没有想到,故地重游,竟会让眼前的女子受到这么深重的刺激,看来,自己着实是忽略了。江安低头,下颔抵上她的发髻,沙哑一声唤,“阿薇,对不起,对不起。” 眼观二人如此神色,叶缙立于一旁,实在是有些尴尬,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略微抬眼,却见江安目光炯炯正是盯着自己,只好讪讪一笑,向着江安尴尬示意,“我去前面洗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