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疤
程超凡阴沉着脸开着轿车,离开超凡楼之后,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快速驶向校门口。校门口的保安人员,远远看到越来越近的豪华的轿车车牌上,写着F·F两个彩虹形状的字母。他们虽然不清楚车里是谁,但是知道一定是彩虹山庄的人,哪敢怠慢,立刻打开关卡。 程超凡驶出校门时,保安人员认出,车内的人正是彩虹山庄的主人,是非凡国际的太子爷。程超凡没有丝毫犹豫,驶向东边,那是大海的方向,也是远离那个所谓称之为家的地方的方向。没有多久,一辆同样的车牌,双F的彩虹形状的字母,从西边驶过来,保安人员从监视器上,清晰地看到方圆几十公里的情况,他们猜也猜得到,是非凡国际的主子,程超凡的父亲程不凡,又前来督查太子程超凡了。 保卫科的保安人员立刻打开关卡,程不凡的非凡轿车,快且稳的驶过校门。 太子刚出门,皇上就驾到了。这事情有点蹊跷。保卫科的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当心情不好的时候,程超凡习惯性的,跑到海边,独坐一晚。他妄想,那浩瀚无边的海水,能把他的记忆,他的悲伤,全部吞没掉。 程超凡驰骋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月亮女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不安的露出半个脑袋。她担心,她祈祷,彩虹车牌的主人,赶快驶向海边,发泄心中的悲伤。在开车的时候,尤其是电掣风驰的马路上,车子的主人千万‘别有幽愁暗恨生’,‘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但是事与愿违,连神仙的祈祷都没有用,山月怎知心底事,程超凡看到一栋栋,高大的二层别墅群,往事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如果连亲生母亲都嫌弃自己,那谁都有资格看不起他了。他还指望谁,能够真心的爱他,不带任何功利的目的,发自内心亲他一下脸颊,抚摸一下他的后脑勺。 小时候,程超凡明明很聪明,很乖巧,长得也讨人喜欢,他做事情比反应迟钝的弟弟程秀凡强很多倍。可是,在母亲高亚楠眼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弟弟程秀凡永远比他重要,重要一百倍,一千倍。重要到,让程超凡感觉,他在母亲心中的份量,微乎其微。 打从记事起,程超凡就明显的感觉到,他偏心的母亲高亚楠就把他愚钝的弟弟程秀凡捧在手心里,生怕体积庞大的程秀凡受半点委屈。不论什么事情,为了什么东西发生争执,虚胖无力的程秀凡自然争不过俊美强健的程超凡。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做出让步的人,没有一次意外,一定是程超凡。 高亚楠总是说,超凡,你是哥哥,你要让着弟弟。弟弟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他们是双胞胎,只差一秒,他就成了哥哥,就要比后出来的那个家伙,懂事一百倍,一千倍,才符合母亲的要求。 所以,大多时候,程超凡很不喜欢程秀凡,他讨厌程秀凡一个人,霸占了他们亲生母亲,高亚楠所有的关怀,所有的疼爱。高亚楠几乎是全程照顾程秀凡,她温暖好看的葱白纤手里,好像永远都在牵着一个胖乎乎的小手。毫无疑问,那是他那个傻弟弟程秀凡的手。 程超凡从小生活的地方,称之为家的豪华别墅,占地面积相当大。既高又宽的铁栏杆大门到别墅的距离,东西两边围墙的距离,一长一宽,差不多,整片绿色草坪,算起来有足球场那么大。 这正是程超凡最痛苦的地方。他的父亲程不凡不喜欢拖沓的人,程超凡正好符合他的要求,做事干脆利落。从五岁起,每次去上学的时候,程超凡都早早地准备完毕,坐到专人接送的车子。他们上学的地方,正好在非凡国际公司附近,程不凡便和两个儿子一起坐车过去。 在车里,程不凡大多数时间,是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忙着他的公事。有时候是看文件,有时候是和秘书对话。即使这样忙碌,程不凡也不会忘记给他的儿子程超凡出个难题。 所以,坐在严厉苛刻的父亲程不凡旁边,程超凡常常心惊胆颤,因为他不知道程不凡什么时候便扔给他一个,他这个年纪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回答的对不对,好不好,关系着他一整天的心情,甚至很多天,程超凡都会陷入自责中。他所谓的非凡继承人,他堂堂程不凡的儿子,程超凡永远达不到父亲对他的期望。 这简直比上课被提问,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在同学面前出丑,更让程超凡难受,这是一种难熬的窒息。 程超凡多么希望,父亲只顾忙他的公事,就此放过他,干脆放弃他。或者,程不凡把这些痛苦的问题留给他的弟弟程秀凡。程不凡确实这样做过,不过,仅此一次。他的父亲程不凡就放弃了他的弟弟程秀凡。 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那年程超凡八岁。那天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程不凡喝了一点小酒,牵着高亚楠好看的葱白细手,从外面回来,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很高兴。 程超凡正在跟李管家,在房子前面的草坪上,整理草坪。李管家驾驶着修理草坪的车子,程超凡坐在他的旁边,惊叹他们所过之处,草坪都规规矩矩的整齐有序。 程秀凡则在客厅里,津津有味的玩着游戏。两个女佣坐在他旁边,一个喂他栗子蛋糕,一个负责把果汁的吸管,在他身体左摇右晃的时候,准确的放到他嘴里。没办法,程秀凡半小时不吃东西,就哭着嚷着,要东西吃。他就是吃不饱。程不凡和高亚楠也曾经为此伤透了脑筋,但是到最后,只能坦然接受。他们程家又不是养不起,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高亚楠惦记她的宝贝儿子程秀凡,松开停下脚步的程不凡,一个人先回到大厅。程不凡则向程超凡他们走来,李管家立刻停下了车子。程不凡并没有走近他们,而是距离他们三米多的地方,大声叫道,超凡,回大厅。 女佣把水果拼盘,放到真皮沙发前的大理石桌子上,便规矩的退下了。程超凡记得,水果是切好的猕猴桃,和已经洗干净,鲜艳欲滴的青提子。接着,李管家也退到大厅之外,正门一侧。他从来不会走远,他负责照顾程超凡。他尽心尽责。 程不凡斜靠在白色沙发套的软质沙发上,黑色的脸颊有一点微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对于程超凡来讲,看到父亲的笑容,比摘到天上的星星,还要难。程超凡稚嫩的脸蛋,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把那笑容看成放纵玩耍的鼓励。 高亚楠则坐在内厅一个手指形状的红色沙发上,那是她的专座。高亚楠喜欢一边吃青提子,一边看她最爱的伦理剧。 一家四口难得聚在一起,程超凡和程秀凡两个小兄弟,也格外开心。程超凡第一次放纵自己,跟弟弟程秀凡,两个人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追逐打闹,玩的不亦乐乎。 程秀凡跑过程不凡身边时,程不凡稍微一伸手,便把程超凡的弟弟程秀凡揽在怀里,同时,也把程超凡拉到身边坐下。程超凡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种场景,他太熟悉了。所以他很了解,这种感觉。先给一颗糖豆,再给一巴掌的感觉。而程秀凡浑然不觉,他总是和慈眉目善的母亲高亚楠在一块,他怎么会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奏。 程超凡看到,程不凡兴致勃勃的,像每次提问程超凡一样的神情,问程秀凡一个,只有他才会认为很简单的问题。秀凡,假如有两个铁球,程不凡说着,左右手握成拳头的形状,一个大球,一个小球,从同一高处同时扔下来,你觉得,哪一个球会先着地? 程秀凡胖嘟嘟的脸蛋,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两三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回答的意思。光这一点就引起程不凡的强烈不满。程不凡开始不耐烦了,程超凡看到他的父亲程不凡,看了一眼他的母亲高亚楠,当时高亚楠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程不凡忍住了火爆脾气,没有发作。 程秀凡终于开口,但不是回答问题,而是歪着稚嫩的脑袋,问了一连串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爸爸,两个球是什么球啊?皮球,足球,还是橄榄球呢?是乒乓球吗?” 程超凡看到程不凡的侧脸,顿时变得铁青,但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是两个铁球,圆形铁球。如果你站在二楼,把两个铁球同时扔下去,哪一个会先着地呢?” “什么叫‘同时’呀?”程秀凡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父亲程不凡的怒气。他在程不凡怀里,一边摆弄着手指,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程不凡顿时火冒三丈,一下子把怀里的程秀凡推倒在地上,程秀凡毫无防备的掉到了沙发前面的地毯上,程不凡仍不解气,借着一股酒劲,恨铁不成钢的骂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然后,可怕的是,程不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坐在一旁,胆战心惊,但已经身经百战的程超凡身上。幸好,程超凡这个奥赛班的尖子生,刚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程超凡明白,他必须得快速的说出正确答案,一如程不凡期待的那样。 他就像任人宰割的羔羊,程不凡对他是打是骂,还是唾弃羞辱,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顾虑任何人的感受。谁见过哪一个人会冒死守护被狼盯上的羊?除非那只羊是她的全部,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程秀凡就是这样一只沸羊羊,他是高亚楠的全部。 “超凡,你说说,哪一个球先着地?”程不凡虽然语气平和了很多,但是脸上的怒气依然没消。 程秀凡肥胖的身体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完全没有任何受伤可言,他不哭不闹,反应了半天,似乎看不懂程不凡的表情,慢吞吞地,竟然抢在程超凡前面,一脸疑惑地继续问道,“爸爸,什么叫‘朽木’啊?” “你就是朽木!”程不凡怒目圆睁,瞪着一脸无辜的程秀凡,“我就是对牛弹琴,自找苦吃活受罪。” 高亚楠听到,看到程不凡虐待她的宝贝儿子程秀凡,立刻丢下最爱看的电视剧,冲了过来。一冲过来,就听到程不凡说道,“超凡,告诉这个朽木,哪一个球先着地?” 程不凡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把程超凡扔进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高亚楠,高亚楠竟然也在看他,只是那眼光,着实让人难受。他的母亲高亚楠看他,就像看罪魁祸首一样,好像所有的发难,都是他惹出来的。 程超凡畏惧程不凡,可是他也不想得罪高亚楠。他从父亲那感受不到温暖,迫切的希望得到母亲的爱。小孩子不都这样,千方百计希望得到父母的关注和关怀。 他得到父亲的关注,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母亲的关怀,母亲从来不舍得给。 “不知道。我不知道。”程超凡低下头,盯着自己灰色的球鞋,鞋带有些松了,眼睛不敢乱动一寸。他不敢看程不凡的目光。他能想象到程不凡的失望,但是不敢去想接下来的狂风暴雨。程超凡的脸火辣辣的,那一定是程不凡锋利的目光,划出来的伤痕。 毫无意外的,“你个混蛋王八蛋!”伴随着这句如同家常便饭的骂声,程超凡稚嫩的左脸颊挨了一个结结实实、实实在在的巴掌,他瘦小的身体哪经得起,如同暴风雨般的打击,一下子栽倒在地。 程超凡晕眩的脑袋,薄薄的嘴角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他的鼻子,血流不止。他只是个孩子,他需要拥抱,他需要疼爱,他需要安慰。他应该大哭,无休止的哭泣,索要保护。不是吗?父母教育孩子,有时候分工明确。一个扮演黑脸,一个扮演白脸。一个狠狠心打骂孩子的时候,另一个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冲出来出来袒护她的宝贝吗? 是这样的。程不凡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大骂程秀凡的时候,高亚楠不就是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她的宝贝吗?
高亚楠把程秀凡从地上扶起来,目光灼灼,看着程不凡,嘴角满是嘲笑讥讽,“你的,也不是什么栋梁之材。” 程超凡不是高亚楠的宝贝,在她面前,他没资格哭,只怕这讨好的哭声,换不来怜爱,反而是更大的嘲讽,还有父亲失望的叹息。那深深的叹息声,足以让他千疮百孔的心难受一星期。 程超凡无力地瘫在地上,可是,他这个小孩子,就是没出息,就是固执,就是不怕幼小的心伤得再彻底一些。他坚持看着,高亚楠好看的葱白纤手,牵着一个胖嘟嘟的小手,一步一步,离开大厅,向二楼走去。明亮的吊灯,照射在黄色地板上,反射的光芒很刺眼。高跟鞋的声音很刺耳。程超凡疲惫的趴在地上,一滴一滴鲜血,渗透在红色地毯上。程不凡没心思管他,接到一个电话,也匆匆离开了这个厅堂。 一个和程不凡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立刻上前,把程超凡抱起来,冲向洗手间。对程家忠心耿耿的他很为大少爷程超凡感到不平。他一直认为老爷是非分明,可是这次,他的老爷程不凡把‘糖豆’给了程秀凡,却把巴掌留给了程超凡。 “若是太老爷在就好了。太老爷在的话,大少爷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李管家的话,一下子就打开了程超凡的泪匣子。若是爷爷在就好了。这个家里,唯一最疼爱他的就是爷爷了。爷爷在,他绝不会受半点委屈。可是,为什么,爷爷走的时候,不带上他一起离开?他不喜欢这个家,这里不是他的家。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 程超凡,一个八岁的小孩子,父母不管怎样就是他的天。如今,他的天空都塌了,他没有不哭的理由。可是这个家里,他没有大哭的权利,只能委屈的抽泣着。为什么?他选择站在母亲这边,母亲看到他遭到背叛的惩罚之后,不仅没有任何怜悯,反而还嫌弃地在他伤口上撒一把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是在自己的家里,却像个没人要没人疼,寄人篱下的孤儿。他小心翼翼的做每件事,说每一句话,凡事用尽全心全力,却依然讨不了主人的欢喜。他认命了。他就是个孤儿。他就是没人认养的哈巴狗。别再摇着尾巴乞讨可怜,这里的主人不会真正爱上一个宠物。何况他连一个宠物都不如。 从那以后,程不凡再也没问过程秀凡一个问题。程不凡懒得管程秀凡。程超凡便理所当然的接下了所有的重任。 每次上学的时候,程秀凡都是慢吞吞的,程超凡不知道,程秀凡到底在磨蹭什么。程超凡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母亲高亚楠牵着程秀凡的手,他们走的是如此漫长,像是慢动作,每一步都精准的踩在程超凡的心上。他嫉妒的要死,难受的要死,却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过来。他还存在奢望,奢望他的母亲高亚楠,专注看着程秀凡的眼光,能看到他。看到他,他也渴望,她的关怀。 有时候,有些事情,知子莫过父。坐在车上,程不凡忙完公事,程秀凡已经出来,还没走到车子,程不凡曾经把程超凡专注后视镜的脸,扭到他这边。他郑重的对程超凡说过,“超凡,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一旦爱上,就会坚持到底。而这恰恰又是你致命的缺点。有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你,你就别再固执己见。” 什么东西不属于他?程超凡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那个东西不是别的,是别的小孩生来就有的母爱。 程不凡说的对,母爱不属于程超凡。所以,每次都是失望,高亚楠从头至尾,就只注视着笨拙的程秀凡,丝毫没注意到,车里这么一双渴望母爱的眼睛。五岁的人了,每一步都像刚学会走路的大龄婴儿,高亚楠不得不小心看护着他,生怕他跌倒受伤。这一等,就是五年。 八岁之前,那晚之前,程超凡有时候,禁不住胡思乱想,程秀凡一定是故意的,三年过去了,智商不见长,单纯的像个傻瓜,个子稍微长高了一些,但是比起程超凡的身高如高楼大厦崛起,显得微乎其微。程超凡最看不惯的是,程秀凡甚至连走路的样子,都没有一点改进。程秀凡在用他的弱势,来博取高亚楠的同情与怜爱。 但是,想到八岁那晚,残阳如血,他被一巴掌直接打趴,他也恍然大悟,并不是所有人的弱势都能博得高亚楠的同情与怜爱。至少他就没这个本事,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 每次看到高亚楠看程秀凡的眼神,温柔的目光可以把北极寒冰化成一潭清澈的湖水,程超凡心里就严重不平衡,同样是亲生儿子,待遇却是天壤之别。他的母亲高亚楠几乎没关心过他,他的生活都是佣人在料理,每天晚上在他睡前,给他讲童话故事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一个和蔼可亲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李管家负责他的一切,既当爸又当妈。 可是,有时候,看到严厉的父亲程不凡对弟弟程秀凡的态度,与母亲高亚楠截然不同,程超凡的心又软下来,忍不住自责,也许,母亲说得对,他是哥哥,他就应该理所当然的保护弱势弟弟。 他的父亲,严厉苛刻的父亲程不凡看他的弟弟,单纯憨厚的程秀凡的眼神,就像看一头怪物一样,眉目间也没有一丝怜爱,充满了疑惑、鄙视,满是失望,经常忍不住叹息,他堂堂非凡国际的董事长,竟然生出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他不敢把‘儿子’说成废物,即使他这样感叹,也常常惹来高亚楠的强烈不满。程不凡敬畏高亚楠三分,他从来不在程秀凡身边发出如此感叹。 程不凡不知道,他不负责的叹息声,曾经扰乱了程超凡多少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