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厨房里炖了一锅鸡,金委员也让人送来了一篓虾及一篓扇贝......在东山龙宅,厨房里正准备着大年三十的菜肴,虽然日本有意淡化抹杀中国传统文化,却挡不住人们对农历年美食的渴求。 花市一如既往地惨淡,但陆达慧还是依惯例去逛一逛,她身后跟着小大姐阿娣和司机阿达,两人手里各捧着一盆福橘。陆达慧还想买些颜色绚丽的鲜花送给爱梅,她的书房太过素雅。 “太太,金钟一响,黄金万两,看看吊钟花喽!” 熟悉的吆喝声唤起陆达慧的注意,吆喝来自一位老人,他夹杂在两个大摊铺中,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他,以及他面前五盆瘦瘦弱弱的粉白色吊钟花。 见陆达慧看过来,老人一下子没有了刚刚吆喝的气势,腆着老脸怯怯道:“太太,买两盆吧。” “你这个,不好哇。” 老人只能憨憨怯笑,这花和其他人的比确实不好,他两手使劲搓了搓,才道:“我卖便宜,买三盆送两盆。” 两个人讨价还价间又吸引了几位家庭主妇。最后,陆达慧按原价买了两盆,剩下的三盆被另外两个主妇以低价购得。老人拿着钱,千恩万谢。 吊钟花小小一盆,陆达慧一手提一盆,喜滋滋地带着阿娣和阿达往花市外走——她终于见到赵怀富了。 一回到龙宅,陆达慧让阿达把福橘摆在屋门口,又让阿娣把事先准备的红包挂树上,自己提着吊钟上三楼找爱梅。 把花从花盆里起出来,花土里埋着一封用油纸包着的信,信中内容只有七个字:孩子安好,勿妄动。露台上,爱梅已经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堆废稿纸,陆达慧把信和油纸都扔进火堆中,纸灰回填进花盆,这是上好的肥料。 当晚,爱梅难得下楼和陈义天、陆达慧一块儿用了年夜饭。饭后,她便上楼,只剩陈义天和陆达慧相偎在客厅里守岁,等待新的一年的到来。 “你还记得富叔吗?” “嗯。” “你这老兄弟和我们一起上广州就失踪了,你怎么从来都不问问他。” 陈义天一听脸色黑了一些:“人各有志。我住在龙潜这里并不是秘密,他都不来找我,我干嘛要去过问他。大过年不说扫兴话,一会儿放完炮就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去金委员家拜年。嗯?” 一个语气词被他调了长长的尾音,显得痞气十足。很久没听到他这么自信邪魅的声音,陆达慧抱着他的胳膊又往他怀里紧了紧,温温柔柔地答应。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过去。盟军轰炸广州日伪据点,和日机空战;全城燃料管制,不能随时坐汽车出门......这些都没叫陆达慧抬抬眼皮。可3月23号这天,陈义天嚷着头有些痛,让陆达慧一下失了方寸,还是陈义天忍着痛叫她给医生打电话,她才反应过来。 这一次,除了惯例的医生和护士,耀如左手缠着绷带竟然也跟着来了。 “手怎么了,还好吧?”陆达慧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没事。不小心被玻璃划了条口子,缝了两针。听俊达君说天爷病情有变,就跟着过来了。” 俊达就是给陈义天看病的日本医生,这时他正在特意为陈义天开辟的医疗室里检查。大概半个小时后,他用手帕抹着额头的汗从房间里出来:“陈太太,我已经给陈先生止痛,但这只是暂时,最好还是到医院一趟。” 医生带着护士离开,耀如却赖着不走,一边啃着茶几上放的芒果,一边貌似关切地问道:“真不痛了?” 陈义天摇摇头:“不痛了。不过,刚痛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 陆达慧和耀如一下子都高度紧张起来。 陈义天警惕地看着耀如,慢慢问道:“我和你以前真是兄弟?” “当然!” 陈义天又看向陆达慧,陆达慧也点头表示肯定。 “看到黄鱼、房子,不,准确说是墙壁。”陈义天皱着眉头回忆。 耀如眼睛一转便猜了个七八分:“是不是藏有黄鱼在墙壁里啊?” 陈义天没回答。 “真藏了也没用啊。”陆达慧叹道,“他又没想起藏在哪里。谁知道是广州、香港还是以前哪里的房子。”说着说着就小声嘀咕起来,“原来那么多房产,现在却寄人篱下。” 好在陈义天还沉浸在他的回忆里并没有发觉她的抱怨,而耀如却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两眼。 “我知道天爷很重视荔湾那套别墅......”耀如笑道。 “我还有房子?”一听房子,陈义天兴奋地插嘴,他知道陆达慧对寄居龙潜家一直不是很开心,但他目前确实没能力为妻子提供独立的住所。 “嗯——”耀如尴尬地摸摸眉毛,“房子已经两易其主了。因为这房子卖得突然,所以我猜您会不会有东西没来得及取出来。现在是一家报社租了那里办公,我和报社主编比较熟,也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好!如果你能找到那些黄鱼,我分你一半!”陈义天非常慷慨,耀如也没有说要还是不要那些金条。 第二天,陈义天和陆达慧自坐黄包车去俊达所在的陆军医院自不在话下。 耀如的办事效率很快,26号一早带着司机保镖开车到了东山。 “天爷,快点,我安排好了!”耀如兴冲冲地跑进客厅。虽然没说明安排好什么,可陈义天聪明地心知肚明。陆达慧也要跟着去,她心里十分好奇,他们肚子里卖得什么药。 陌生又熟悉的荔湾别墅,陆达慧站在院门口,迟迟不敢往里头迈进一步——小楼墙上依然爬满了绿萝大有掩窗闭户之势,墙角周围的淡黄色小花才刚打朵儿——陆达慧努力的回想那小花盛开时柔柔弱弱,惹人怜爱的样子。 陈义天已经走进去了,见她立在门口,又转身出来。“一起进去。”他笑着拉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一楼大厅里按照一定间隔整整齐齐摆放着书桌和椅子,每张书桌上都叠放着稿纸和报纸,有的整齐有的杂乱无章。那张陆达慧曾经坐在上头看小说的躺椅早不见踪影,她甚至怀疑是否真有这张躺椅存在。也许不是在这里,是自己记错了。陆达慧安慰自己。 “我可以上楼看看吗?”陆达慧问耀如。 这里曾是陈义天给妞妞准备的房子,而如今他们都成了客人。 “当然。” 果真让人失望。那间妞妞的卧室成了报社库房,只有变得灰旧的粉色墙纸泄露出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姑娘的童话梦境。陆达慧只看了一眼就匆匆下楼,呆得越久心越酸楚。 “前两天我来探过门,楼梯下面这间储藏室里有暗格。”耀如说道。 储藏室很窄,只能容下两个人。耀如就让他的保镖拿了个小铁锤进去,自己和陈义天则守在储藏室门口。乒乒乓乓一阵敲,暗格从剥落的墙灰下露了出来。 这时陆达慧也好奇地挤了个脑袋进去看究竟,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就一声冷笑——这墙灰分明是新糊上去的。于是,她也懒怠再看,坐到一张书桌前像模像样地翻阅桌上的稿纸。 暗格外的墙灰不仅是刚抹上去的,暗格里除了一份看不出有何意义的过期文件外,别说黄鱼,连一点灰尘也没有。“也许我根本什么都没想起来。”陈义天丧气地出来,留耀如安排后续工作。 没人告诉陈义天,早在三天前,一匣子二十条黄鱼,每条500克,被送到了金委员的宅邸。当天晚上,金委员让人按他老家的做法做了一只手撕鸡,他兴致盎然地亲自动手扯下鸡肋骨,吃得不亦乐乎。 耀如只稍稍安慰了陈义天一下就灰溜溜消失不见踪影,而陈义天似乎也失去了努力恢复记忆的动力。 1944年4月4日下午6时许,文德路发生了一件大事,省长陈耀祖被刺不治身亡。当晚各路小道消息就沸沸扬扬地传到宅居在家的陈义天和陆达慧耳朵里,甚至金委员也亲自打电话给他们,嘱咐这几日没有必要的事情千万不要外出。 “胡闹!”陈义天气得把手中的书狠狠摔在茶几上。巨大的响声唬了陆达慧一跳:“你发这么大脾气干嘛?”陈义天没理她,气得双手一个劲儿得抖。陆达慧急忙兑了一杯温热的白糖水给他顺气。陈义天终于缓过气来,陆达慧也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猜想。
“义天,你们......” 陆达慧刚一开口,陈义天就突然转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脑袋搁在她颈脖处—— “嘘——” 湿润的气息卷起她颈间的发丝,酥酥麻麻地搔动着皮肤,陆达慧的心也跟着一阵惊一阵喜一阵悲一阵愁一阵怒一阵欢地悸动起来。 陈义天终究没告诉陆达慧他发脾气的原因,陆达慧也没有开口问,只让管家约束着工人们都呆在房子里,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准上街。到了第五日,管家苦着脸来告,必须去领这个月的粮油了,厨房里的储存仅够明天中午的吃食。 “嗯,明天你带阿许、阿昭两个壮小伙趁天光的时候早些去。”陆达慧想了想说道。 这几天街上的新贵们少了很多,毕竟缺德事干了不少,很怕自己就是下一个陈耀祖。陆达慧有心想吼一声她家陈义天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现在不是时机,为避免误会性的伤亡,她也只能窝在屋子里装怂。 第二天一早,管家还没来得及出门,耀如就上门了,这是他第二次上门。 “先生听人说龙潜家的粮还没领,就猜你们是不敢出门。我正好顺路给你们送过来。”耀如递给陈义天一瓶粮食酒,这是他私人赠送,据他讲是战场上从死人堆里发现的好东西,别人送给他,他又转送过来的。陈义天接过来,拧开瓶盖闻了闻,非常肯定这瓶酒至少是十年的陈酿。 陆达慧才不管这酒到底是十年还是十五年,她亲自倒了一盏茶给耀如,问道:“现在外头到底怎么样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耀如饮了茶,清清喉咙才缓缓说道:“我听先生说,其实早有密报说有人准备对绥靖公署的人下手,但苦于没有再具体的情报所以也不好防范。陈本来也蛰伏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没见任何动静,便带两队保镖尝试出去,直到最近不是汽油缺乏吗,他也就松了戒备,轻车简随果真出了事。” 陆达慧打了一个寒颤:“他们可真能忍啊!” “还真是!”耀如嗤笑一声,“现在就是比忍功,谁先忍不住谁倒霉。” 陆达慧觉得这话意有所指,死死盯着他看,耀如却茫然地回看她一眼,又眼带询问地看向陈义天。 陈义天一直在仔细地看手中的半丸茶杯,似是对他们的话不该兴趣又似乎再仔细思考什么。耀如见陈义天没理会他,不得不又开口:“天爷,天爷,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啊,没,没。不好意思,这几天人心惶惶没有休息好,刚刚走神了。来喝茶。”陈义天一边道歉一边又往茶壶里注开水。 没有休息好不是陈义天的开脱之词,这几天他都愁云不展,到晚上更是翻来覆去不到凌晨两点安生不了,同时也影响到陆达慧的睡眠。陆达慧尚能用胭脂水粉遮掩半分憔悴的脸色,陈义天则顶着个黑眼圈过日子。 “省长这么一出事,那上面不是乱了套?”陈义天把茶递给耀如。耀如忙屈指叩在桌上:“陈春圃接了省长的位子,绥靖公署主任的位子由原来的参谋长黄克明担任......” 耀如还说了什么,陆达慧完全如过耳云烟,她现在已经完全被耀如叩桌的手指震惊。这是血狼独有的密报码,通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下叩的速度和停顿的时长来传递信息。因为长时间没有用这种方式,陆达慧担心自己会翻译错误,于是摈弃闲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耀如的手指直到停止。 “人事调动繁,内查紧,不敢妄动,且城防恐有变动!” 等陆达慧在心里把密报码再次整理成句时,一抬头就看到耀如对她促狭一笑,而陈义天已经在啰里啰嗦讲什么文治优于武治。好像那个陈春圃是个文化人。陆达慧想,这下那个金委员和这位新省长是臭猪头碰到烂肠子——臭味相投。 至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的客厅耀如还要用手击密报码,陆达慧猜出一二,但还需要陈义天确认。她决定就今天晚上,即便使出十八般武艺也一定要陈义天老老实实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