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香港 受战乱影响,佳家百货的销售虽然一直保持业内领先地位,但爱梅明显感觉到销售额大不如前;而且由龙潜负责的佳家工厂前不久出了大乱子。此时,她早早从公司回到家,帮陈妈准备晚饭,虽说是帮忙,但心不在焉的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舒服吗?”陈妈关切地问道。爱梅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再低头一看,一颗小白菜被她掰得七零八落,只好歉意地又点点头,小声道:“不好意思,我,我有些头痛,先回房休息。陈妈,等慧慧嫂子回来,麻烦你给她说一声。”说完,也不管陈妈关心的眼神,匆匆下楼回房。 这个时候的陆达慧正在念平的学校里开小型家长座谈会。念平年纪虽小,但不仅在她所在的教会学校,连附近几所学校的师生大多也都知道她的名号。之所以威名远播,并不是因为学习优异或有什么特别才能,而是——“调皮捣蛋”。 念平的这一切转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这个人就是早前教她唱歌的老校工。念平很喜欢这个老头子,他能讲很多故事,从屈原投江、苏武牧羊,到虎门销烟、百日维新。陈义天没有打动念平,让她喜欢上中国传统文学,这个老头子却成功了。有一次,念平在他堆放扫帚簸箕的杂物房里看到他在写毛笔字,“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你在写什么?” “写鉴湖女侠留下来的诗。” “鉴湖女侠是谁?” “秋瑾。” “秋瑾又是谁?” 于是老头子给她讲了秋瑾的故事。这个传奇女子,让念平小小的心里起伏难平,夜里她甚至梦到了秋瑾在月下喝酒,在灯下挥毫的飒爽英姿,她乐得一蹦三跳,扑上前想去仔细看看这个女中豪杰,却突然发现秋瑾变成了陆达慧。 也就是那天起,念平爱上了写毛笔字。她甚至在老校工的鼓励下,和比她大很多的学长、学姐混在一起,参加了反汪抗日宣传活动,她年纪小、胆子大,却又口齿清晰,趁人不备,兹溜就爬上大排档的桌子,唱她们自己编排的反汪歌谣...... 这一次,又闹到请家长,是因为念平在给老校工送蛋糕的时候,发现他被学校开除了。共产党——对老校工这莫须有的指控让念平很气愤,她第一时间找到学姐,讲述学校对一个老人的恶意中伤。“他是好人,学校不应该开除他。”一场全校大****,在几个小孩子的精心策划下,悄然拉开幕帘。不管是真心为老校工请命,还是为了可以不上课,亦或是纯粹为了好玩,这次****事件得到了同学们的积极响应。 除了把老校工再次请回学校工作这个目的没有达成外,这次****可以说相当成功,据说有一名修女气得进了医院,而校长摔碎了两个烟灰缸。当然幕后策划之一的念平也很快被揪了出来。 “陈太太,令千金我们实在是教不了。”充当教务主任的修女嬷嬷喋喋不休地陈诉念平的种种劣迹。念平依在墙边,没了往日在学校的嚣张,默默等待最后的宣判。“修女,请再给孩子一个机会,她年龄还这么小。”陆达慧努力展现自己的温柔,请求学校不要将念平除名。“小?”修女嬷嬷冷哼了一声:“小就这么能耐,大了还了得。陈太太,你也看到,我们这学校的学生家长都是政府官员、工商要人,孩子们长大都是要继承父辈家业的。当然,也许你们家现在也没办法在乎这些,所以才由着孩子没规矩......”“不好意思,这个学我们不上了。”陆达慧很平静地打断修女的话,淡然地牵起念平的手往外走。 “陈先生真死了?” “朱先生是那么说的。家里没了顶梁柱,也怪可怜的。” “有什么可怜,就因为这样才更应该小心谨慎。哪像他们家,真应验了中国人的一句老话‘有娘生没爹教’!” ............ 不过才刚跨出教务室的门,屋里的人便迫不及待地议论纷纷起来。念平怯怯地抬起头,望了一眼陆达慧:“妈咪,对不起。”“乖。”陆达慧捏捏念平的小手又放开,她转身走回教务室,屋里的女人一下子都住了嘴。“啪!”念平的身子抖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陆达慧发那么大的火,那个适才嚣张指责她错误的修女嬷嬷脸上指痕触目清晰。 “我们回家。”陆达慧拉起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念平,似贵妇般高贵优雅地款款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家,陆达慧还来不及抱抱诗隆,陈妈就告诉她爱梅不舒服的事:“她说是头痛,可我看着不像,别是怀上了吧?”听了陈妈的描述,陆达慧的八卦之心也被调动起来,吩咐念平给还在工厂的龙潜打电话,自己则跑去看爱梅。 爱梅抱着一颗枕头,满怀心事地拿眼溜瞅着陆达慧。“你倒是说话啊,到底哪里不舒服!”陆达慧被她盯得心里发憷,不由笑了起来。爱梅又是一阵发呆,半晌才组织好要说的语言。 原来,佳家公司一直由龙潜夫妇主要负责生产经营。爱梅对于公司可以说尽心尽力,从不抱怨,可是这些天,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摆在她面前——上一船的货被广州中海关无辜扣留,近百分之六十的货款没有回收,而那个无良经销商竟然悄悄结束公司杳无音讯,让现在工厂里正赶制的口罩和肥皂销售无门。这些事情都是爱梅近一个星期从龙潜身边助手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爱梅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能解决的范围,于是她向龙潜提出,把这件事告诉陆达慧,毕竟公司的所有人是陈义天夫妇,没想到龙潜断然拒绝,并威胁爱梅这件事坚决不能让陆达慧知道。这让爱梅又生气又委屈,甚至有些恨陆达慧——明明她爱梅什么都不是,却要天天愁公司的销售业绩,而作为公司所有人之一的陆达慧什么心都不用cao,不过照顾照顾孩子,就享尽了公司带来的所有好处。可当再对上陆达慧脸上温柔的笑,爱梅又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有些刻薄,毕竟她是一个女人照顾两个孩子。 爱梅如是纠结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公司的最新情况告诉了陆达慧:“......慧慧嫂子,我不是要你这时候出来挑担子......可,可现在公司毕竟出了问题,咱们人多能想到的办法就多......我知道你照顾孩子很辛苦......哎呀,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爱梅越说越乱,最后懊恼地拿手捶自己脑袋。“好啦!”陆达慧急忙坐到爱梅身边,拉住她的手不要她在折腾自己,“你说的我都明白,放心,我会想到办法来处理的。” 陆达慧安慰着爱梅,脑袋也飞速地运转,凭她对陈义天的了解,她肯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晚饭后,找了个借口支开爱梅,陆达慧单刀直入,从龙潜那里了解到了广州的最新情况。“耀如已经放弃广州和天爷回合,现在风声很紧,广州那边我们暂时找不到人接应。不过你放心,天爷他们在大佛岭,不会有事的。”龙潜安慰道。陆达慧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潜心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认真问道:“现在工厂里还囤了多少货?市值是多少?生产线是全开还是停了?”没提防陆达慧有如此一问,龙潜很是吃惊,但很快也正色回答了她的问题。陆达慧还是不放心,坚持要去工厂看看。 在工厂里呆了一个多星期,陆达慧赫然发现实际情况比她想象的要严峻很多,于是她逼着龙潜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加上龙潜、爱梅和陆达慧,一共不过七个人,却有三个意见争议不下。一个主张趁还能卖出两个钱赶紧结束公司;一个雄心勃勃要培植在广州培植自己的代理商;一个要放弃广州,开辟新市场。 陆达慧静默地听他们争论,脑子里逐步形成一个模糊的计划:首先,公司不能结束,这个公司的利润维系着陈义天他们在广州的补给;第二,广州不能放弃,陈义天还在那里奋斗,所以她不能在后方说放弃;第三,也是最紧要的,她必须尽快把这批货变现,把资金和物资带到陈义天身边。
“香港和澳门能消化多少货?如果改路径,打开广州周边的市场可以吗?”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陆达慧突然问道。第一个问题,爱梅最有发言权,在她有力数据的证明下,大家很快发现,香港澳门市场顶多只能消化三分之一的货。第二个问题,是大家想,但因为龙潜反对而不敢说的。此时陆达慧把问题提了出来,即便龙潜心里十分不赞同,也不得不由着她把方案定下来——把市场重心从广州转移到广州湾,而广州只维持剩下的两个小经销商。 广州湾是法国人的地盘,陈义天是靠法国人发的家,陆达慧也期望能把货卖进法国人的圈子,一来可以有更安全并更高的利润,二来有个外国关系傍身,也许能帮到陈义天的忙。 陆达慧信心满满地加入到公司的运作当中来,尚在懵懂中,香港霍乱大规模爆发,香港至广州湾航线被切断。不过,也因为这场霍乱,病急乱投医的人们使得肥皂、口罩一度脱销。 刚进新学校的念平这时候也因为霍乱停课在家。小孩子家家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百无聊赖之处竟趁陆达慧在书房看文件,陈妈哄诗隆睡午觉之时偷溜下楼买冰吃。夜里吃晚饭,念平脸上就显出厌厌之情。“等过了这段非常时期,我就带你和弟弟去公园玩。”陆达慧还当她是这些天在家里闷坏了,笑着安慰道。谁知话音刚落,念平就捂着嘴巴往卫生间冲,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哇啦哇啦一阵呕吐。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陆达慧,来不及多想,把诗隆往爱梅怀里一塞也跟着跑进了卫生间。这时候,念平正吐得眼泪汪汪,陆达慧一边给她顺背,一边摸了摸她的额头,竟然有些烧。“龙潜,把车钥匙给我,我送念平去医院。”陆达慧叫道。“我开车。”龙潜他们这时候早没吃饭了。“不用,你们留在家里帮我照顾诗隆。”陆达慧说着,把吐得站不稳的念平从卫生间里半抱出来。龙潜没理会她的话,上前一把把念平抱起来往楼下跑。陆达慧心知这时候不是矫情纠结的时候,顺手拿了念平的外套,又嘱咐爱梅帮忙好好照看诗隆,便匆匆往楼下赶。这时,身后传来诗隆撕心裂肺的哭声及一声声含混不清地呼唤“mama”的声音。陆达慧心一紧,眼泪也跟着儿子扑簌簌地溜。 上了车,念平也在哭,不过因为难受,哭不出一点声音来,只是流泪。陆达慧心疼地想要抱抱她,可小姑娘别扭地往角落一缩拒绝了陆达慧的拥抱。“念平,怎么了?”陆达慧有些受伤。“妈咪,对不起。我会传染你的。”念平弱弱道。“瞎说什么!”其实这也正是陆达慧所担心的,不过这时候为了安慰女儿,断然否决。念平心里只是难受,爹地妈咪对自己多好啊,还有那些叔叔阿姨都很疼自己,可她却再也不能享受这些温情了......小孩子不懂掩饰,再加上生病,胡思乱想中断断续续哭噎起来:“妈咪,我是不是要死了?饼干盒子里的火花给弟弟......抽屉木匣子里还有钱......”“多大的孩子,瞎说什么!”陆达慧忍住伤心呵斥道,把她揽进怀里。念平浑浑噩噩也不再拒绝:“妈咪,我以后一定听话,别不要我......”“不会不要你的。”“嗯,那别烧我,我怕痛;也别把我装小盒子里,我怕黑......”陆达慧一听,这孩子竟然还在胡说。 龙潜开着车,听她们母女在后座胡言乱语,又觉好笑又觉心痛,开口想安慰几句,竟找不到话说,唯将车开快了许多。 刚一到医院,医生护士二话不说,就把念平、陆达慧、龙潜三人分别隔离开来。经过一晚上的观察,陆达慧、龙潜分别出院,念平却还留院观察。